夏天的夜晚,月色清朗,星星出奇地大。
纺织娘在草丛间弹一支夜曲,蛐蛐儿蛰伏在幽深的洞穴,唱着无趣的歌谣。
男人穿着蓝白条纹的病服躺在病床上,目光游离,若有所思。
打开的窗户,风灌进来,吹起窗帘一角,窗边站着一袭鹅黄雪纺裙的窈窕女子。
新鲜的百合花散发着清香。
清越飘渺的声音响起。
“想不到你会来看我。”
女子回头,凝视着床上的人,微微一笑,走近几步,手指在百合花瓣上轻轻拂过,扫落那一滴晶莹的水珠。
“追求过,总归不悔,有什么可怨的呢。”
千彤握紧手中的红色小皮包,里面装着夏青崇和戚无莜的结婚请帖,喜庆的颜色,明艳的笑脸,一如从前的他和她。夏氏的事情传得沸沸扬扬,夏青崇的婚事,他自然是知晓的,本想来羞辱他一番,看到他卧病虚弱的模样,立马心软,所有的心思抛到九霄云外。
情到深处无怨尤。她如今,总算明白了这句话。
她歪头,细细地抚摸着洁白的花瓣,音如黄鹂,清脆悠扬。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不想放弃,想赢回她。”
指尖用力,花瓣被挤压出一个指甲印,汁液流出来,她不动声色地抹去,洁白的花瓣,被伤到的地方,渐渐变黄,发黑,不复之前的美。她抽出那一枝百合花。
“不和谐的花朵,不适合这个花瓶,送给我罢。”
说完,没经过主人的同意,她兀自把玩着手上的百合,打量他。
郁寒夕轻笑,“你带来的花,谈不上送不送。”
千彤慢慢地摇头,不赞同他的话,“送给你的东西,从此就是你的,我不会拿回,也拿不回。你回不回送,送东西的人都不会怪你。”
千彤深呼吸,扭头看向天上的月,喃喃开口:“我明天出国,以后恐怕都不会回来。不知道国外的月亮,是否也这么漂亮?”
她抽抽鼻子,轻松道:“不过没关系,我会永远记得今晚的月亮。”
她回身,凑过来,低头,他只感觉一阵清香袭来,眉心间是一个轻柔湿润的吻。
“寒夕,再见。”
温柔缠绵的告别,在他耳边响起,还未仔细聆听,她人已往门外走去。
“千彤。”
女子停住,没有回头,静静听着后面那人的下文。
“一路顺风。”
终于失望,泪水汹涌而出,手心的花梗被捏出痕迹,脆弱的百合花,没有水的滋润,花叶逐渐枯萎。
“保重。”
高跟鞋坚定地走出病房,“咚咚”的声音响彻在长长的走廊里。
风,吹得人有点冷,纺织娘不再歌唱,蛐蛐儿打起盹儿。
经过角落一个垃圾桶,她停下,将手心的百合花举在桶上方,半响,五指松开,轻不可闻的下落声,那支枝花成为纵多垃圾中的一种。
她觉得扔掉的不是花,而是她一颗破碎的心。
泪痕已干,风吹得脸庞很凉爽。
高跟鞋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走廊尽头,归于沉寂,一切仿佛不曾发生过。
……
戚无莜抱起一纸袋子苹果,打车去医院,今天整理屋子,晚了些,不知道郁寒夕吃过晚饭没有。她不放心,带上一保温杯的粥,揣在怀里。
病床上的人,眼神怔怔地望向窗外,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他脸上露出如沐春风的笑意。
“来了?”
戚无莜点头,将保温杯放在床头打开,盛出一小碗米粥,“不知道你吃过没有,带了点粥,暖暖胃,你胃不好,别吃太刺激的食物。”
注意到花瓶里的百合花,她凑过去闻了闻,“有人来过?”
“千彤刚刚来过。她明天出国。”
“哦。”
起身,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拿出一个苹果,询问地注视着他,郁寒夕摇摇头,她遂将苹果放回去,顺手将纸袋子搁置一边,拿出一本书看起来。
宁静的夜里,星星璀璨地像钻石,她安静如画。
郁寒夕拿起碗,一口一口喝着粥,浓郁的清粥里面有肉香,滑而不腻,手艺进步很多,距离他上次吃到她亲手做的饭菜,恍若隔世。他明明吃过晚饭,还是将保温杯里的粥喝得干干净净。
他凝视着她,最美的风景都不换此刻的温馨。
父母出国旅行,不知道他住院的事,除了千彤这一次探望,这么多天,一直是她在照顾他。
“小七,等我好了……”
“……?”
“你会怎样?”
你会走吗?你会回到夏青崇身边吗?你会结婚吗?从此你会忘记一个叫郁寒夕的人吗?你……会吗?
“我不知道。”
她迎上他的眼睛,笑容璀璨。交给上天吧。我累了,无穷无尽的试探,夜以继日的徘徊,夜的欢歌唱尽梦的归路,我不知道光明的尽头,是你,还是他。
这条长长的歧道,我不知道出口在哪。就让我这样往前走吧,不回头,不退缩,路的尽头,心的归处。
月光皎洁,房间内很明亮。
屋内柔和的灯光,掩盖不住月华,月光照着他修长的身躯,投射下长长的影子。这样的夜晚,太美好。
一阵优美的英文歌声,从戚无莜的口袋里传出,有人来电。
“喂,青虫,我还要晚几天才能回去。”她声音很轻,面带微笑。
“知道你没事就好。”夏青崇打断她的话,问她,“你在哪里?”
“我……”
脸上泛起酡红,她注视着郁寒夕,停顿片刻,咬了下嘴唇,“我在家里。”
“是吗。”
叹息声静得像夜。
宁静的月光下,他抬头望着漆黑的八楼玻璃窗,想象着她正站在那里。
他的笑容有些破碎,带着无奈,“从你那里,看到的夜空是不是很漂亮,我记得那里没有高大的建筑物遮挡,可以望见遥远的星空。”
月色有些慌乱,戚无莜也有片刻的失措,“……嗯,是啊,我在窗前看到星空璀璨,万家灯火……”
那一刻,他全身无力,黑夜无情地将他吞噬,叹息的声音,打断她接下来的话,“可是,我刚从你家出来,那里一片漆黑,看不见星星,也没有灯火。”
那一刻,她很想微笑,脸上的泪水却让她浑身寒冷。
“……你宁愿接受我说谎的事实?也不会问我在哪里对不对?从什么时候起,我们变得要遮掩这可笑的谎言?我甚至想都不想,就对你撒谎,我厌恶这样的我。好,那我告诉你……”
“你和郁寒夕在一起。”夏青崇微笑,他望向那深不见底的夜空,“只有他,才能让你对我撒谎。”
她感觉全身被冻成了冰雕,身体僵硬,血液似在回流。
戚无莜苦笑,“我们要结婚了,我心里应该只有你,可是我却看不清自己,这样是不对的。”
夏青崇静静听完,嘴角含笑,“我等你。”
她呼吸急促,“我不愿意你等我。你等了我太久,这么长的时间,我们还是这样。你还相信吗?相信我吗?相信未来吗?相信我们会幸福吗?”
他的脸上是深不可测的笑,看着星星,仿佛看着她的笑,“我相信你。可是……我不相信幸福和未来。”
——我相信你。可是,我不相信幸福和未来。
静静合上手机,放回兜里,他斜靠着车身,眼神沉郁而孤独。
“夏一,有烟吗?”
坐在车内的年轻人,看着车头那个孤单落寞的身影,犹豫地问,“少爷您肺不好,不能抽烟,戚姐说……”
“她吗?”
男人回头,截断年轻人的话,他嘴唇暗红,剑眉微皱,风吹得他额前的头发飞扬,他的头发如上好的黑玉,已快长至肩膀,很久不剪。
“不剪了吧,这样挺好看的。”在国外,她曾将下巴搁在他肩膀,开着玩笑,他索性推开旁边拿着剪刀的人,拉着她跑出店,留下莫名其妙的首席发型师。
这一年多,他的发疯长,如思念,如愁绪,如深情。
夏一觉得那个问题,不是问他,倒像他在自言自语。夏一慢吞吞地摸出一根烟,再慢吞吞地将火机一同递出车窗外。
“一包。”
男人不伸手,眉头皱紧,嘴角带笑,注视着车内的人,夏一打了个寒颤。
烟盒在夏一手中转了一个方向,已经扔出,夏青崇接在手里,背过身去,火舌一闪,寂寞的青烟袅袅上升。
夏一脚边,散落着好几根凌乱的香烟,本是开动的一包烟,他拿出几根,想必看不出来,能让夏青崇少抽就少抽。他弯腰,将地上的香烟藏进口袋。
“少爷,婚礼……”
“照常举行。”
不容拒绝的语气。夏一讪讪闭嘴。
夏青崇不住地咳嗽,夏一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回去怕是免不了一顿打骂。
病房内。
纤瘦的女子蹲在沙发上,抱膝将头埋着,已经很久。那轻微耸动的肩膀,证明她在哭,无助,痛苦。
花费一场眼泪的时间,彻底将一些东西连根拔起。值吗?
一场眼泪,可以宣泄一次心情,可以结束一段青春,可以清除一个人,可以换回一份坚强……它如果是一个结束标记,那就值得。
可是这个命题附加到自己身上,如此残忍,一场场眼泪,流逝尽她的半生,一生有多长?对幸福的人来说很短,对痛苦的人来说很长。
郁寒夕凝视着她,心里像被谁掏走一大块,风冷冷地灌进来,很疼。他和那个男人,似乎成了绑架她的刽子手。这份感情,将她逼到这地步,到底是对是错?
爱若是伤害,那他,岂不过于卑劣。
他以为他很富有,可是在很多时候,他还是孤独的。他以为他和她彼此相欠。最终才发现,原来谁都没有欠过谁。
他,冥冥之中,伤她太深。
人,是不能走错一步的。
错了以后,会一直错下去。
她试过离开,是他,太固执,步步相逼,不愿放手。
那他,是不是一开始就错了?
这段年少的爱恋,早该画上终止符,是他,太偏执。
月亮躲进云层,寂静的夜里,风渐渐起了。
下半夜的风吹进房内,摊开的书页,被翻动得哗哗作响。他想问她冷不冷,动动嘴唇,却找不到开口的理由。
他闭上眼睛,不去想她的倩影,也关上心底的门。
语气里没有痛苦和挣扎,那一句话,轻得像夜晚的风。
“如果我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