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红朵第一次失眠。
当然,那个晚上的红朵并不知道那叫失眠,她只是知道她睡不着,翻来覆去,她盼天亮,窗外深沉。有好几次红朵都想睁开眼推开窗瞧瞧天色,然而胆小如鼠的她挣扎着却只能迅速将眼睛裂出一条缝扫过窗外,影影绰绰的黑混杂着一点点似有如无的白光,看得并不真切。于是她只能闭着双眼在脑袋里一遍又一遍地构造着天亮后的情节。一想到一个月前,那个她偶然村里晒谷场边撞见过的陌生身影明天将出现在自己的面前,红朵的心就一阵颤动,脸甚至微微发热。嗯,更何况还要叫她“老师”!“老师”这个称呼的发音红朵偷偷练习了很多次,对着摇尾巴的黑娃子,也对着啰啰啰只知道拱圈子的猪,直到练习地自己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天早已经亮了,斜挎着姑姑用藏蓝色和深红色碎布拼接而成的半圆形书包的红朵并不是第一个到校。一个晚上翻江倒海的想象终于让兴奋但疲软的她在天蒙蒙亮时沉沉睡去。喝完母亲给她盛的粥,抓起桌上的水煮蛋,她一甩书包拔脚就往学校赶。母亲那声拖长的声音“要对老师有礼貌,上课认真点……”很快就被她甩在身后。九月的太阳已经把藏在山背后的脸露出了半个,金色的阳光裹挟着一股热气从山顶上滚落下来,“哄”地一声让红朵心里贮藏的热情迸发而出。踩着泥土路,她很快便翻过去村里小学必经的小山丘,路边带着露珠的野草蹭湿了她的裤脚。
然而,红朵并不是第一个到达那所二层土楼改制的小学,这多少让她有点沮丧。陆陆续续同学们都到齐了。所谓同学其实大家彼此都认识,村子很小,人口不多。然而那些从小一起玩泥巴、爬果树、掏鸟窝的伙伴此刻都斜挎着或者背着各自的书包一本正经地站在门口,这样的场景显然大家都还不习惯。大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有乡人扛着锄头从土楼前的斜坡走过,“上学啦!”他仰起斗笠下那张古铜色的脸亲热地和他们打招呼。这句“上学啦!”语气和问他们的父母“下田啦!”一样自然一样热情,红朵内心顿时升腾起一种被像大人样尊重的自豪。但是他们当中没有人回应他,大家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老师来了。
尽管红朵依据着那次偶然撞见的模糊的背影设想过无数个面孔,老师还是不能和其中任何一个面孔吻合,唯一相同的是,老师拥有一双大眼睛。
点完名后,大眼睛老师把红朵他们带到学校旁边的晒谷场上,令红朵纳闷的是老师称呼晒谷场为“操场”。几个孩子依据老师的要求按照年龄排成两排站在“操场”上。第一排是四个七岁的小孩,第二排是两个八岁的孩子,红朵就在第一排。此刻,晒谷场上的很多稻谷都已经摊开翻晒了,用来遮盖谷堆的塑料薄膜被丢在晒谷场边,凝结在上面的露珠折射着金灿灿的阳光。正在张罗着翻晒稻谷的村民不时把目光投向红朵他们,平时粗声粗气吆喝的村民此刻却小声地交谈,几个老阿姆还远远地瞅着站成排的孩子们笑。
在这突然安静的晒谷场上,也就是老师所说的“操场”上,红朵感到一种神气,不自觉地挺起了胸脯。哦,她突然意识到以后不能一整天地帮父母看稻谷了(防止晒谷场附近村民的家禽来啄食拉屎),以后也不能呆在晒谷场旁边的瓜棚下追蚂蚁了。红朵开始哀伤起来,睁大眼睛贪婪地环顾四周,彷佛以后再也看不见似的。但是不一会儿,红朵又意识到自己这样东张西望可能会被视为不认真的表现。因为每次母亲训斥她时,她一东张西望就会被冠以“不认真”的罪名然后被训斥地更惨。于是红朵将目光收回定在大眼睛老师身上。
老师告诉我们,以后体育课就在这“操场”上上课。“体育课”又是一个陌生的词语,当红朵低下头猜测着“体育课”是什么的时候,她突然发现自己站在一块空地上,四面八方铺开来的都是黄澄澄的稻谷。晒谷场的水泥地那些开裂的缝里也散落着很多谷粒,有点谷粒已经发芽,嫩绿的苗子坚挺着。
红朵在那个土楼改制的小学里只念了一年书。一年后土楼出现了一条横贯两层楼的裂缝。土楼是呆不下去了,于是红朵他们转移到了晒谷场附近的一所民居里。一年后的那时已经有十一个学生了,分成三个年级。但是由于没有学校,三个年级的学生就挤在同一间教室里上课。那间所谓的教室其实是一个废弃的厨房。里面有高高的灶台,还有个大水缸。后来灶台上的两口大锅被老师用木板封住,成了大讲台,木板下的锅里装着粉笔。
上课时,三个不同年级的孩子面向着墙的三个方向坐,依然是那个大眼睛老师教他们。一节课被平均分成三个时间段,大眼睛老师打着游击上完三个年级的课。那时已是一年级的红朵在这一间教室里复习了幼儿园的课,学习了一年级的课,预习了二年级的课。这些红朵都是在一堂课完成的。直到第三年红朵转到镇上的中心小学,听到班主任拿着她摸底考的试卷时说:“新来的同学基础很不错。”她才知道原来她学了挺多的。
尽管那个大眼睛老师本身只有初中文化,但是她却竭尽所能丰富红朵他们的课堂,美术课、音乐课、体育课,她着实给红朵他们打开了一扇门,尽管这是一扇笨拙沉重的木门。
红朵那时最喜欢的是每年九月刚开学那会儿的体育课。他们绕着晒谷场的边缘跑步,偶尔还要抬脚跨过乡人放在边上用来翻晒稻谷的耙子和扫帚。时常会有几只麻雀翘着尾巴在啄稻粒,他们的脚步一近,它们便呼啦一声扑腾着灰色的翅膀飞散开去。跑步的队伍中顿时爆发出得意的恶作剧的笑声。再次抬起头眯着眼搜寻麻雀的身影时,它们早已消失不见了,只有瓦蓝瓦蓝的天空罩着他们。晒谷场的中间是各家各户摊开成方块状翻晒的稻谷以及那些正握着靶子翻晒稻谷的乡人。各家各户的稻谷中间是留有间隔的。自由活动时,他们喜欢在那些间隔地带跳跃、追逐,扑面而来的是晒得暖烘烘的稻谷的香味。乡人忙着他们的农活,红朵他们上他们的体育课,老师在他们自由活动时一会儿看看他们,一会儿望着远方。
远方是连绵的青绿色的山,群山包裹下的晒谷场恰是一个瞳仁镶嵌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