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间时分。肆虐的风雪终于停驻。
齐腰深的积雪,冯季领了郭允的命,正在清点人数和马匹。
如今尚在一月,气温极低。彤乐亦是换下原先那身绯红绸缎,改穿了紫花绫圆领袍,腰系金银双穗条,长发不盘不束,只在乌发的尾端,用一道兽皮带松松扎住,不至于散乱。策马不疾不徐行来,闲适从容,竟不像是在作战行军。
庄漓看一样骑马缓步从面前踱过的彤乐,向身边的达米扬世子道,
“彤乐公子,倒是继承了凰墟的气度。可惜的是,少学了一些人世的智慧。”
世子低头笑道,
“他还未出师,我便求了他下山来,实在是有些急躁了。彤乐他阅历尚欠。不过如今放眼天下,除却凰墟出来的谋士,能够在天下凭着智谋立足的,恐怕也只有,大郢的沈先生了。”
听到沈先生三字,庄漓状似无意地瞥了一眼都兰所在的那顶墨蓝色军帐,才道,
“是啊。为君者,若能得沈别期辅佐,实是此生幸运。”
“只可惜,沈先生从来不愿意归属于任何一个朝廷。连我这样的商人,都几次出重金,希望能拉拢来沈先生……哎呀你们大郢的文人啊,真是不好哄。”
“不知道世子,如何看待,都兰手下的郭允?”
“郭允?他啊?说是谋士,其实只能算军师,但在我看来啊,郭允简直被都兰用成了身边的老妈子。”
庄漓听罢哈哈大笑,道,
“说到治国,都兰旭实在是及不上他的弟弟都兰曛万分之一。可惜可惜。”
“但听说库倾拓马的都兰曛,已经消失了近十年……”
庄漓看一眼达米扬世子,并不接他的话说下去,却道,
“昨夜丑时,都兰军中的郭允前来,说都兰同意了,让大军兵分两路,从南北两个通道,同时进入大郢国境,夹击郢都。”
达米扬世子道,“啊,差点忘了一件事。殿下可知道,那个郭允,有个女儿?”
“女儿?”,庄漓略一皱眉,随即恍然大悟,“啊,是有个婴儿,不过说是路上捡的,怎么就变成女儿了?怎么,世子有兴趣?”
“求殿下,动手的时候轻一点。千万千万,可别伤了那孩子。”,世子笑道。两人站在一起说话,面上神情皆是极其放松,旁人看来,不过以为是日常的闲聊。
正说话间,却见远处匆匆忙忙跑来一个信差模样的人,在雪地里连滚带爬,一路小跑根本站不稳身子,直冲到庄漓身前,喘着气道,
“禀,回禀七,七皇子殿下,皇上派了太子,率领四十万大军,出城迎敌。”
信差话音未落,世子面上已是现出惧色。这杯帮着庄漓篡权的羹,他细细算过,费不了多少人力物力,就能分到一杯。却没想,大郢居然一口气派出了四十万大军。不是说的大郢国立空虚,军备军饷不足吗?他可不想正儿八经打一场仗啊。
庄漓无视世子面上的表情,此刻的他,看起来,竟然是比方才更加气定神闲。
————
大郢郢都。太子府。
清晨接到出征的圣旨,太子府上下直接就乱成了一锅粥。
年过三十的太子,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手里拿着那一卷圣旨发着愣,满面愁容,正不知如何是好。
皇帝在圣旨上说,七皇子庄漓,大逆不道,半月后将带兵攻入郢都,夺取帝位。特下旨,委派太子带四十万军队,出城护国迎敌。
打仗?他不会啊!他今年三十五岁,当太子当了将近三十年。娘亲颖贵妃很得皇上的宠爱,他的太子之位,也因此一路坐得顺风顺水。
“太子,门外有人求见。”
“求见,这时候求什么见?”,太子心里着急,碰翻桌上的茶盏,“哗啦”碎了一地,把进来通报的管家惊得一跳。
这时候求见,还能干什么?恭贺他即将成大业?
圣旨上说得好听,如果太子带兵,成功抵御七皇子的大军,皇上愿意主动退位,大开郢都城门,迎接太子登上帝位。但前提是,称帝后不杀他这个先皇。
这是有多大的自信,才能给他画出一块这么大的饼给他?太子不是傻子,他估量一下自己的实力,觉得就是把命搭进去,也未必能吃得到这块大饼。
却听管家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来人说,他叫,沈别期。”
“沈别期?我还神憋屈呢!”,大冬天的,太子却是急出了一脑门子汗,在心中不住骂爹。
死到临头了,那个老皇帝居然会下旨让他先去当挡箭牌。
“等等,叫什么?”,太子终于回过脑子。
“沈别期,沈别期沈先生。”,管家面上,隐约有喜色。
太子一下从座上跳了起来,嘴里喊着,“管家,更衣!更衣!本太子有救啦!”
————
太子府前厅。
被领进厅内的人,似乎并不愿意坐着干等,待管家一走,他便也跟着踏出门来,在廊下信步而行。
他一领暖白暗云纹绣袍,腰系一道鸦色纵线绦,下穿一双银线云纹革靴,眉目俊朗,举止飘举不染尘埃,气度谦和而全无俗态。
太子匆匆换了身待客的衣服,由管家领着急慌慌赶到前厅,却见前厅空无一人。管家慌得又从前厅出来,便见对侧回廊上站着一个翩翩公子,忙不迭又迎上去,
“沈先生,让沈先生久等,实在抱歉,实在抱歉。”,管家说着,在沈别期面前站定,抬手一引,道,
“沈先生,请堂上议事。”
沈别期迟疑了一下,只道声“好”。
入了堂上,管家命人看茶。看茶的侍女只一个劲去看沈别期,管家狠狠瞪回一眼,回过头满脸堆笑,对沈别期道,
“沈先生,不知今日光临太子府,是有何事?”
沈别期喝一口茶,并不说话。管家愣了半晌突然会意,忙不迭行礼退下,只留了太子和沈别期两人说话。
沈别期放下茶盏,开口便道,“太子并不会打仗。”
太子的双眼一下子睁圆了,看着沈别期。心想这怎么说话的,劈头就是这句,他是不会打仗,但也不要说得这么明白。
“所以要尽量避免打仗。”,沈别期又说一句。
太子心中暗道一句“废话”,心想这沈别期的名声究竟是怎么来的。
“太子手上四十万人,七皇子手上却有大约七十万。无论从人数,还是排兵布阵的能力,同七皇子硬碰硬,绝对是以卵击石。”
沈别期只当没看见太子脸上的青一阵白一阵,继续往下说,
“而且,七皇子眼下的七十万,待他真的杀到郢都,这七十万,只会再多,不会变少。”
“为何?”,太子一脸不解,脱口而出,“不可能!这一路杀过来,冲到郢都,至少也要杀过大大小小五个关口。仅仅过西面的天绝口,最少也会耗损掉数十万人,怎么会,只多不少?”
沈别期一笑,道,“‘君主无为,众必诛之’,虽说只有皇姓子孙,才有起兵篡权的正当名义。但这话还暗示了,沿途各州县其实是可以,响应七皇子之举的。”
“你意思是,那些关口之中,会有人跳反?”
“不,按照大郢的祖训,这不是反,是遵行天道。”
“天道?”,太子脸都白了,只盯着沈别期的嘴,盼望他能说出些让他心安的话。
“既然是天道,等七皇子真的带兵杀到郢都,届时的兵力,预计会达到多少?”
太子不敢答,更不敢去想。他只知道,自己到时候出城迎敌,必定是有去无回。
“所以,太子如今,无论是天时还是人和,都不占优势。但是,你还有地利。”
“地利?”,太子脸色还是很差。他哪有什么地利,他又不是住在悬崖峭壁上。
“太子你如今,就已经身在郢都。而七皇子他,却需要一路杀到郢都。”,沈别期自座上长身而起,在太子身前站定,
“如果在下没有猜错的话,皇上给殿下的圣旨上说,如果抵抗成功,殿下便可直接登基为帝,对不对?”
太子听得愣愣的,只点点头。
“在皇上看来,殿下要登基为帝的前提,是打败七皇子,但七皇子兵力明显过于强大。那不打,不就好了?”
“嗯?你意思是,让我向庄漓那个家伙投降?”,太子大怒,也从座上站起,气呼呼地道,“不可能,我不会向她投降!”
沈别期摇头,“皇上给了你四十万的兵,那郢都之内,还剩多少兵?”
太子被问住了,低头开始数数。
“据沈某所知,这四十万的兵,几乎已经是,短期内能够调配进郢都的极限了。”
“嗯?”,太子歪头看沈别期。
沈别期在心里叹气,心说自己已经说到这份儿上了,太子居然还是不懂,只好又道,
“太子要当皇帝,为什么一定要去和七皇子打一架呢?简直就是多此一举。”
太子一怔,盯着沈别期,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沈别期并不再说话。
许久,太子终于回过了神,
“沈先生的意思是,如今大郢郢都空虚,我完全可以趁这个大好机会,直接带兵攻打郢都?”
“不是攻打,而是占据。”
太子一拍巴掌,上前朝沈别期行出一个大礼,
“先生果然高见!如此一来,庄漓带兵来犯的行为,便自然而然,变成了谋朝篡逆,而不是行天道。而我,才是行天道的那个人!”
沈别期还以一礼,“殿下英明。既然如此,沈某就告辞了。”
“沈先生请留步,待我登上帝位,您便是……”
沈别期深深行出一礼,
“谢太子殿下赏识。但沈某名曰别期,便不会在任何一处多加停留。这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