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所有因为害怕死亡而忧心忡忡的人一样,他们担心自己会死于癌症,或者脑瘤,或者突发的动脉瘤,我暗暗地爱上了死亡的感觉。坐在往返于纽约和华盛顿的飞机上,我受尽了近乎变态的折磨;可是开着一辆跑车时,我会毫不犹豫地把速度提到110迈,享受着生命悬于一线的快感。”
——艾瑞卡·琼,《恐惧飞行》
一位被我称为“教授”的顾客给我发信息,问我晚上约会预定哪种餐馆比较合适,我只给他回复了一个词:河豚。
“难道你想寻死吗?”他很快回复道。
“说不定啊。”我又回复道。
河豚,在英语里也叫黄麻鲈。如果这种鱼体内没有一种叫河豚毒素的致命毒药,很有可能河豚在日本就不会是这么受欢迎这么昂贵的美味佳肴了。河豚毒素是一种比氰化物致命一千二百倍的神经毒素。考虑到平均每条河豚的体内器官主要是肝脏中含有的毒素足以毒死三十多人,做河豚料理的厨师必须依法取得专门的许可证,才有资格准备河豚宴。
在日本每年都有一些人死于河豚中毒。发生这种情况主要是因为人们都希望能吃到河豚肝脏里的毒素,这种毒素少量食用的话,嘴唇舌头会产生令人愉悦的兴奋感。
如果食用了含毒素的河豚,毒素会在二十四小时内让受害者逐渐失去对肌肉的控制而全身瘫痪。在整个过程中,受害者会处于完全清醒的状态,最终窒息而死。
吃河豚可能就像是在厨房里进行的类似空中跳伞的高难度考验,正是品尝河豚时顾客感受到的极端危险,反而勾起了很多人的强烈欲望。
“你很幸运,”我们在新桥车站见面后,开始朝着银座的方向走去,这时教授对我说道,“河豚现在正好应季。它们秋季和冬季都会让身体发胖来保暖,这是河豚最好吃的季节。我在银座最有名的一家餐馆预订了位置。”
“太好了!”我回答道,他认真考虑了我的要求,让我对他特别感激。毕竟,我自己根本吃不起河豚。
女侍者安排我们在一张日式风格的桌旁坐下,这间小屋里还有榻榻米的味道,随后我逐渐明白了这是典型的古老日本的味道。这些桌子被草帘隔开,让人感觉好像身处于一个个单独的房间。我最先注意到的是,透过草帘隐隐约约能看见一个穿着全套和服的女人的轮廓,她坐在和我同一个方位,正在给她对面的男人倒清酒。
“那是艺伎吗?”我很感兴趣地问教授道。
“可能是吧,”他回答道,“附近有一些艺伎馆,不过我真的不清楚。我对艺伎没什么兴趣。”
就在西方文化仍然对日本传统艺伎很着迷的时候,教授的话却暗示着另一种让现代人感兴趣的文化正在逐渐取而代之。
“不过,她是在工作吗?”
“这里是银座,”他回答道,“你看到的所有穿着全套和服的女人,都是在工作。”
我透过草帘观察着她的背影,那难以形容的优雅,那文物似的女人,我不禁感觉好像我活在她的影子里,或者她活在我的影子里。我们就是彼此另一种形态下的存在。
在我们两个人身上,既有很明显的相似性也有完全不同的地方。我们都出来进行工作性质的约会:我们努力成为社会为我们塑造的女性形象,基于这一点,我们的陪伴就变成了高价商品。我们是人类中的精致玩物,专为社会精英服务。在这两张桌子旁边坐着的顾客以及他的约会对象,都有大约三十岁的年龄差距。
先上来的是河豚皮,旁边装饰着一些海藻沙拉。
“你肯定会喜欢上河豚皮的味道,”他告诉我道,“河豚皮非常黏。据我所知,黏性食物对我们的健康很有好处。”
“还很松脆呢!”我吃了一点剥落的河豚皮,大声说道,“口感真不错!”我的热情有些夸张,不过,如果是对方付账的饭局,又通常不得不这样做。
“你的公务旅行感觉怎么样?”我问道,趁机转了话题。
“很有压力。”他说道,还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我得写篇关于一起诉讼的报道,这起案子是针对中国公司的,一直悬而未决。”
“他们做什么了?”我真的很感兴趣,问道。
“我们实验室几年前,研发出了一种独特的氨基酸菌,可以用于医学制药。我们还在完善这种菌类的时候,就得到消息:中国一家公司已经向市场全面推出了同种更便宜的产品。我们提取了样本,在实验室进行分析得出,这就是我们研发的那种产品。科学地说,这些证据足以在法庭上证明那家公司设法偷走了我们的配方,然而,没人知道这秘密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你是不是某天晚上喝醉后,把配方泄露给了中国来的陪酒女郎?”我开玩笑地说道。
“不可能。”他说道,“我不喜欢中国女人。不过,有可能是我的实验室助手干的,”他很严肃地说,“当你有了新发现时,一些人忍不住会四处吹嘘。陪酒女郎酒吧在日本也是可以随意吹嘘的场所之一,所以这些女孩在每个夜场结束后,都知道了很多不应该知道的事情。”
“真是有趣!”我说道,语气中透出难得的真诚。这也让我禁不住去思考我们陪酒女郎怎么会对顾客产生如此大的威胁呢。
“这种情况在艺伎酒吧也一样吗?”
“我也不知道,”他说道,声音中带着些烦躁,“我对艺伎酒吧一点都不了解。为什么你们西方人总是打听艺伎的事啊?”
“对不起。”我谦卑地说道。这时,女侍应端来了河豚生鱼片。薄薄的生鱼片切得近乎透明,一片片整整齐齐地摆在盘子中央的装饰物周围,看上去就像是一个完美的圆形。
“看上去真不错,”我把话题又转回了鱼上面,“我几乎舍不得吃。我觉得我在破坏一件精致的艺术品。”
“或许所有的艺术都注定会被破坏,”教授炫耀着他的才智,回答道,“我认为任何美好的事物都不可能永存。”
“我相信你说的话。”我回答道,然后开始吃了。
趁着教授去上厕所,我才有机会透过草帘再次观察那个艺伎的背影。那时我看到,就在我们吃饭的这个房间的门厅处,那个女人的鞋子放在我的鞋子旁边。我注意到无论是我的高跟鞋还是她的木屐都特别不利于走路。我们走路的时候,她的木屐让她一跛一跛地像只企鹅,而我的高跟鞋则让我的姿势像一只鸽子。当你被看做是一件人类的艺术品,被看做是男人幻想中的玩偶时,保持安静比来回走动重要。
教授回到桌子旁边时,主菜上来了。虽然我看见过很多次河豚,可是再次看见那空洞的鱼头,鱼身还抽搐着,仍然让我忍不住尖叫。我不想去碰切好的鱼,再把鱼泡在开水碗里,虽然那是女人应该做的。
然而,教授没有介意我的不礼貌,他把活生生的鱼片放进了开水里煮着。尤其这样,我看到刚才那一幕更应该完全失去镇静、极其恐慌,这几乎就是我工作的一部分。而坐在我们旁边的那个艺伎,却根本不能有这种反应。
陪酒女郎和艺伎最大最真实的区别在于男人的想象。艺伎对男人的吸引力在于她身上体现出的必不可少的日本传统,反映在她对传统日本音乐、舞蹈和礼仪的了解和认识。与此相反,酬金最高的陪酒女郎应该是典型的非日本市民,她们的魅力体现在她们雪白的皮肤和浅黄的头发等异国情调上。
虽然我和她代表了截然相反的两种女性形象,可是每当夜深人静梦想成空的时候,我们身上有着比那些顾客们自认为的更多的相同之处,至少我们都很喜欢河豚那令人心惊胆战的危险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