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怪物
住在日本
让我们和强硬的女孩一起摇滚,
在世界的这个角落。
——Sleater-Kinney(美国摇滚乐队)
一天晚上醒来,天已经黑了。
“永美!”我自言自语着。进入我脑中的头一个清醒的想法是,我的新朋友哪儿去了。由于担心,我睁大了双眼,给永美打了通电话。
“喂,喂。”她接起了电话,这是个好征兆。
“早上好。”我说道。
“早上好。”她咕哝着,很明显是从睡梦中被惊醒的。
“你好吗?”我询问她是否一切都好。这应该是最恰当的询问,因为我最后看到永美是在“子弹酒吧911”的角落里,她正和一个男人在一起——而那个男人不是她的男朋友。
“我很好。”她肯定地答道。永美总是一切都好,即使是她不好的时候。“我宿醉未醒很难受,但是……”她继续说道。她通常在句子结束时停顿一下,再加上一个连词。和日本人相处时,你简直像是进入了一个复杂的猜迷游戏,而且他们自己刚好善于此道。
“好,那你休息吧。”我让她好好休息,然后急忙挂了电话。
前一天,周四晚上,是六本木一家叫做“子弹酒吧911”的“女士之夜”。这意味着女人可以免费尽情享用所有的便宜香槟,而男士饮酒的价格是平日的两倍。如果陪酒女郎的职业教会了我一些事情,那就是——结识喝醉了的女孩远比结识清醒的女孩要来得昂贵。
说实话,对于女人来讲,只要遵守所有的“无触碰”条例,“皇宫”是个比较安全的地方。尽管在晚上的这个时候,我可以在这里遇到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可以完全出于自愿地与他们交往,但是在周四晚上,“皇宫”还是比“子弹酒吧911”这类的地方来得健康。
当我几个星期前在那里遇到永美时,我几乎一眼就可以认出她也是个陪酒女郎。只有一个职业的饮酒者才能像这个女孩这样喝酒。当我们一起大口喝酒时,永美告诉我她在至锦丝町附近的一家酒吧里做陪酒女郎。虽然我从未听说过那家酒吧,但是相同的职业让我们有很多话可以聊。永美的英语水平与我的日语水平差不多,当我们在一起时,虽然谈话是片段式的,但是交流起来完全没有问题。
与我非常相似,永美也是自愿选择做酒吧女郎的。我的意思是说,我们都可以选择白天在东京各自谋生,但我们都欣然选择了在晚上工作。熟悉之后,我们俩经常一起参加派对,这是因为我们是唯一能够跟彼此拼酒的人。
看着我们的客人联谊、自由玩乐,然而我们自己不能这么做,这使许多“酒吧之花”都产生了某种挫败感,这是一种只有极度玩乐才能缓解的疾病。许多晚上,我和永美在下班后就去逛东京的酒吧和俱乐部,直到早上的第一班火车在六点时经过这里。因为我们通常会昏睡上一整天,所以在真实的世界里我们就像几乎不存在一样。我们是活在夜晚的生物,是编织别人梦境的材料。
在酒吧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旁互相宣泄,抱怨我们衣冠楚楚的客人们是多么的差劲和无聊。在俱乐部里,我们在任何指定的舞池里为赢得所有人的注意力而展开激烈的竞争,轮流吸引一些陌生人为我们下一轮的饮酒埋单。黎明时分,我们在两人中任意一人的公寓里醒来,周围堆满了我们在回家路上从便利店里偷来的各式各样的战利品。
当我逐渐了解永美的个人经历后,我觉得现在的生活是对她潜力的一种令人痛心的浪费。永美是个很优秀的女孩。在日本严苛到令人无法形容的高中体制下,她用自己的方式认真学习,每晚平均只睡三到四个小时,就是为了考入东京大学——日本最著名的四年制大学。
然而,在通过了这“臭名昭著”的高考后,永美却精神崩溃,无法入学。她的故事真是让人感到悲痛,因为与高中时的压力相比,日本的大学生活简直意味着四年的假期。
有时我会想,如果我不是生在纽约而是生在日本,我是否也会经历同样的命运安排呢?如果是这样的话,也许永美就是日本版的我。
很难说清我们到底是在第一次面试时就表现如此,还是长时间的夜间工作把我们变成这样的,但事实上无论怎样,陪酒女郎这个职业通常不是精神稳定的年轻女人能够干的。
然而,我的朋友林赛看起来却像是这条规律中的例外。林赛不像我跟永美那样合拍,主要是因为她不像我们,有偷窃和过度行乐的嗜好。另外,她也听不懂我们的日语对话。林赛搬到六本木新城专属区内的一处时髦阁楼后,通常情况下,我们只有工作时才能见到彼此。
没有林赛经常在身边,我有时会去拜访永美位于御台场的公寓。御台场,是在东京湾建起的一座人工海岛,是座防卫外敌入侵的堡垒,修建于贝利司令官指挥舰队驶进东京湾那年(江户时代,美国舰队打进东京湾,要求日本对外开放江户城,即今天的东京)。它的名称源自于日本语“火炮阵列”,真是恰如其分。但是现在,这座岛已经成为了吸引观光客的主题公园。这里有温泉、大型时尚购物中心,还有一座打破世界纪录的摩天轮。
在泡沫经济时期,一些开发商预见这座岛在未来将成为一个自给自足、人口众多的城市,当“泡沫”爆炸时,一百亿美元的工程还在进行中,所以御台场上还遗留有一些少量的住宅区。永美就住在一座这样的住宅里。
通常在星期六,我们会在她的公寓里碰面,虽然这是我们的休息日,然而我们还是从早晨就开始喝酒。随后我们会去“维纳斯城堡”,一家仿照18世纪意大利城的风格建造的大型购物中心。我们会翻出身上所有的钱来买衣服、化妆品还有更多的酒。当我是清醒的时候,我是绝对不会允许自己为了这些不必要的东西而浪费这么多的钱。
我们一如往常地在挥霍和放荡中度过了一个白天,晚上永美还想去便利店再买些酒,然后坐在那座让御台场闻名于世的巨型摩天轮上喝酒。
然而,永美不知道,自从我克服恐高症后,日本的地震高发率又使我对高处产生了一种新的恐惧。在我来日本的最初六个月里,从来没有搭乘过电梯,因为我害怕被困在里面或是电梯在强烈震动中掉落。让我更不安的是,由于我对地震调查有着近于强迫症的好奇,我了解到御台场的地基与十多年前神户大地震中完全液化坍塌的填海土地是一样的。
但是,现在我醉了,忘记了害怕。
“就这样做吧!”我喊道。
我喝得烂醉,不畏惧任何事情。晴朗的周六晚上,当我们在摩天轮最高处俯视都市全景时,我感到既惊险又放松。
“在右边您将看到自由落体升降机(以很高的速度直上直下的游乐场装置),”当我们坐在摩天轮里转圈时,车厢里突然传来了幽灵般的声音,她用英语告诉我们,“您可以体验从五十八米高空直接坠落的强烈刺激感。”
我们俩朝一旁的自由落体式降落机望去,然后同时看了对方一眼。“如果我们坐在上面,一定会很不舒服。”我和永美几乎同时警告对方。所以,我们决定返回地面之后还是去另一家酒吧逛逛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