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一封的,记录的都是每日琐碎的小事,从我离开的那一日,到他离开的前一日……
三日后,我打开房门,晨曦微露,雾霭未清,整个村庄还陷在一片沉寂安宁之中,我缓缓地步上蜿蜒不平的山路,登上那个三生石耸立的山巅,岩石仍在,君却无踪,物是人非。
我偏转了头,却看到脚下蔓延出一片火红的花海,曼珠沙华的鲜红如同冥界炼狱中的精灵,浟湙潋滟的颜色起伏如同水波,一浪浪地朝岸边涌来,我不禁被这罕见的优美景色迷住了,脚下不自觉地向前走去。
“清瑶,别!”脚下霎时一空,我急速地向下栽去,但左手腕上却被一个力道拖住。
仰头一看,是九爷扣住了我的手腕,面前哪里还有彼岸花海,只剩了脚下悬空的深渊。
“清瑶,别寻短见,另一只手抓住我的手,慢慢上来。”九爷伸出手去勾我的右手,将我从崖下拽了上来。
“你疯了么?八哥刚走你就跳崖,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我要是再晚一步你就粉身碎骨了!”九爷气喘如牛,不知是急的还是累的,与我一道跌倒平躺在崖顶。
“我如果说我没有想寻死,你信吗?”我侧过头去看他。
九爷微怔,旋即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八哥在天有灵,必定和我一样,希望你好好活下去。”
过了半晌,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满面错愕:“你……你能讲话了?”
我不语,远望着湛蓝天空中飘过的一袭袭白云……
那是胤禩最爱的颜色。
“梦嫣姑姑,我家主子请你走一趟。”当我回到院子的时候,竟碰到一个有着太监那种公鸭嗓的人,身后还跟着一群黑衣人,面上都遮着黑布,在这个宁静祥和的小山村显得十分扎眼。
“你们是谁?”九爷将我的身体向后挡了挡,伟岸的身形罩在我前面。
“没事,我来处理就好。”我微笑着按下九爷的胳膊,上前一步,“我跟你家主子早就有约了,你带路吧。”
“你打算骗我到什么时候?”九爷将我迈步的身子扳回来,眼光警惕地望着那些黑衣人沉声道,“你当我是白痴吗?看不见那群杀手是不是?”
“你既然看得到情势,就应该明白我们寡不敌众,落了下风,我去了你才有机会争取到时间,然后来救我,一道搬离这里。”我反手握了握九爷的手,适时地松开。
“走吧。”我对领头的人说道,刚走出几步便压低声音,“你主子要的是我的命,别伤及无辜,保他们安全,否则,我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坐于上首的人雍容华贵,一身镶金戴银的太后打扮,凤冠垂下的金链儿摇曳晃荡,柳眉之间脂粉浓郁,早已不复当年梨花带雨的清秀柔弱之貌。
“瑶姐姐,你别怪我,都是为了自个的孩子,我断断不能容你。”她娇媚地开口,尽然一副胜利者的姿态。
“言苏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我冷冷地笑了起来,“你是害怕皇上知道,他外表慈祥的母亲是怎样毒如蛇蝎的女子吧。”
“叭”地一声,我的右脸颊火辣辣地疼,迅即高高肿起。
“你现在算是个什么东西?你也配这样污蔑我?别忘了,能给你撑腰的人都死绝了!从这一刻开始,就是你的报应!”芸梦接着又给了我一个耳光,嘴角的血渍渗出。
我摆正脸庞,就像第一次见到她时候一样,和善地微笑着:“芸梦,我确实报应不爽,欠了人家的我愿意还,天打雷劈我半句怨言也无,但是我欠任何人的都不该是欠你的,不是吗?”
“我早就猜到言苏是你的人,当年投毒的人,根本不是瑾心对不对?别人都把言苏当成是目击者,但是却忽略了,她是最早到现场的人,反而,最有可能是投毒者。”我云淡风轻地挺直了脊背,直直地望着她,“瑾心临终前告诉我,想杀我的人不止她一个,也许别人不了解她,但是我了解,她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即便真的想置我于死地,也多半会被善良的心思压制。古言有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芸梦,我劝你一句,苦海无边,你满怀的怨恨就是你的心魔,不要让它再滋生了,你会后悔的。”
“你不求我放过你?”芸梦勾唇一笑,坐回主位抿了一口茶。
“我不会求你饶过我,胤禩已经走了,我求生的渴望也就湮灭了,生与死于我无异,但是,我希望在我临死前去一个地方。”我押上了注码,开局定胜负。
赌她,并没有彻底变为恶魔,赌她,还残存着当年那个芸梦的一点点影子。
静寂一室,她终究是点了点头:“好。”
从来处来,到去处去,我回到了这个来时的地方,从袖管里取出那副张明德留下的银钥匙,锁扣咔嗒一声开了,门扉应声而开,梅兰竹菊的画卷依旧挂在原处,古色古香的家具,镂空雕刻的床榻,在屋子里转了转,和当年的格局别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个雕玉兰花的木桌,这样一来,与现代的样子便全然相同了。
指尖拂去桌上的灰尘,我的身子慢慢地伏到桌面上,轻嗅那熟悉的玉兰花香,仿佛,那里还残留着胤禩的气味。当我的手指掠过玉兰雕花的时候,不出意外地感到了酥麻之感,随即天地移位……
“小姐,请问您有什么需要?”面容姣好的空姐听到了呼叫铃的声响便走了过来,耐心地询问我。
“麻烦你给我拿一条毛毯,谢谢。”我礼貌地微笑着淡淡道。
“好的,请稍等。”空姐应了声便离开了。
靠进座位从圆圆的窗户里向下望,厚实莹白的云层遮住了我的视线,想到一个小时后即将降落的城市,我的唇角掠起一抹几不可见的微笑,北京,我又回来了。
由于是十一,游人摩肩接踵都往故宫里头涌,天安门前拍照留念的游人早早就排起了长龙,雍和宫内进香的人也是络绎不绝,坐在出租车里,目光扫过这里的一条条街道,和三百年前还真是天壤之别。
畅春园这块,上回来时并没有细致地游玩,我转了脚步向相反的方向走去,不多时便看到了北大清华两大高校的校门,在清华园之中,我没有目标地四下游走,无论到哪儿,都能看见莘莘学子勤奋的身影,时而三两成群,时而一人独行。
踏上这片土地,就仿佛能够感受到胤禩的气息,就好似,我沿着他的足迹,一直走下去……
也许,有一日能够走到世界的尽头。
在黄昏时分,雍和宫内的那株玉兰更显寂寥,我站在树下,仰望着高不可攀的顶端,我讶异,当年的小树苗竟也长得这么大了,亭亭如盖矣。
我的手抚上胸前的那片温润,转醒之时只有它能证明,一切都真实地发生过,一切我都经历过,爱过,痛过,怨过,最终剩下的,都凝结在了这里面。
蓦然间,我下意识地回过身去,撞入一双深潭般的眼眸,漆黑而深邃,宛如包罗了世间万物,月白色的风衣一角随风飘起,轻漫而儒雅。他的手上,似乎握着什么东西,当他抖开绳子使得它从手中悬挂下来的时候,我才看清,那是一块润泽的羊脂玉佩,晶莹透亮,状如凝脂,四周镂空雕刻着的白玉兰高洁无瑕、遗世独立,四角上淡淡的是祥云的图案。吊坠中间偏下部雕刻着一柄玉如意,玉如意的上方刻的,正是“禩瑶”。
我伸出手去隔空阻止他前行的脚步,自己奔跑着,扑入他的怀中。
前世是你来找我,那么今生,请你站在原地,让我来寻找你……
路上,洒满了花儿清雅悠然的香气,玉兰花海中,我的脚离开了地面,腰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托起,迎风旋转着……
那年玉兰花下,只为待君来。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