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福晋,贝勒爷在离园之前并未吩咐,只是在听闻爷一行人途中被乱贼所困时,爷下令瑶园所有护卫不得擅自离岗,一切按部就班,不调用园内的一名兵卒,违令者军法处置。”雨涵泰然答道。
“不调用园子的一兵一卒?”我低喃着重复。难不成……他所担忧的,是,此看似途中遭伏的遇刺事件,实则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之计?
自打胤禩从贝勒府中搬到瑶园,这里便成了他接见王公大臣处理政务的大本营,贝勒府的权力已被架空,核心转移到了瑶园中他的书房,大多的奏折和密函都是直接送到那里。
也就是说,倘若有心之人要寻找他朝务上的罪责和失误,查清私底下和亲贵重臣的交情,瑶园是一个绝佳的突破口。有时候事情繁杂冗长,处置起来难免百密一疏,如果被那些人抓到把柄,不日东窗事发,一个个屎盆子往上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那真真是跳到黄河洗不清了。
是什么人有如此险恶的心思?这个局天罗地网直捣黄龙,怕不是朝夕之间便能布成的,除去些亲信,瑶园内的下人我也都基本信得过,而此刻还对失势的胤禩虎视眈眈,夜不安枕的,还会有谁呢?不惜成本收买消息,得知胤禩已离园游山,并且在瑶园中依然暗中安插自己的势力,恐怕,与胤禩,是友,而非敌。
那么……
眉头凛然一蹙,怎么可能是他?
广厦倾倒他幸存,所幸青山依旧在,可是他在朝堂上的根基未稳,尚且需要胤禩的扶助,又怎会在背后使诡计动刀子?一念至此,又觉得这是万万不可能的。
而魏珠,我前不久知悉了他是胤禩与康熙之间私下沟通的暗使太监,魏珠来通风报信,我能否理解为康熙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毕竟魏珠是康熙的贴身太监,若非得令而行,此番出京未免太过奇怪。
“福晋福晋,主子……主子回来了!”略带喘息的嗓音闯入,打断了我的思路。
一路风尘仆仆来不及梳洗,他的样子却丝毫不见狼狈之色,月白色的衣衫随风漫漫飘起,如嫡仙临世般翩若惊鸿,悬着的心总算缓缓落下,不问不思不忧,我屈从于现实的温暖,即便短暂,即便飘渺。
入了正月里,年气正浓,家家张灯结彩对对贴联,街头巷尾喜气洋洋,孩子们换上新衣大人们走亲访友,瑶园里也不例外,门神门联一样不少,红灯红绸交相辉映,下人们来来往往脸上皆是欢悦,红光满面。
正月二十九,喜迎新春的余韵犹存,本来平静安稳的一天却被一道上谕打破,史称毙鹰事件的余波。
康熙谕胤禩“行止卑污,凡应行走处俱懒惰不赴”,停本人及属官俸银俸米、执事人等银米。
当康熙派来的太监带到谕旨,我们磕头谢恩之后,生活依然按照原本的轨迹行进下去,并没有因此形成新一轮的波澜,不过是停了俸银粮米,对于瑶园的正常开支流转不产生任何影响,暂先不论家底是否殷实,光光星玥产出的利润维持日常生活尚且有余。
不过这安宁的生活也有一段小插曲,胤禩被康熙呵斥是常有的事,隔三岔五见怪不怪,但平步青云的四王爷无故被康熙斥责,倒是令我深感意外,貌似是和八爷党的揆叙、阿灵阿有关,但究竟有什么牵扯我没兴趣也没精力去了解。
流沙般的时光匆匆逝去,转眼已是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十四从甘州回京述职。他奉命进军西藏讨伐策妄阿拉布坦,后至西北剿灭阿拉布坦巢穴已三年有余,五十七年经过康熙的深思熟虑,压下了废太子胤礽反袭,十四力排众议最终挂帅出征,记得他启程之时,康熙亲自为他举办了盛大的欢送仪式,出征之王、贝子、公等以下俱戎服,齐集太和殿前。其不出征之王、贝勒、贝子、公并二品以上大臣等俱蟒服,齐集午门外。
大将军胤祯跪受敕印,谢恩行礼毕,随敕印出午门,乘骑出天安门,由德胜门前往。诸王、贝勒、贝子、公等并二品以上大臣俱送至列兵处。大将军胤祯望阕叩首行礼,肃队而行。
声势浩大的征途已拉开帷幕,我不知是福是祸,五十四年至五十七年,短短三年,他渐渐得到康熙的认可和器重,胤禩从一线隐退,到后来连十四的事也不怎么插手管了,而十四,则是一日日强大和成熟,现今更是摇身一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将军。
他出征那日,我隐在人群中仰视身着铠甲,坐在高头大马上英姿飒爽的他。此行一去经年,不知何时才是归日,作为朋友,理应送行,但在最后一刻我却退缩了,我不知道自己应该和他说些什么,心中的疑虑与怀疑尚未清除,原先无话不谈的朋友却已置身两个端口,于是将自己深深埋在人海之中,化作微风中的一粒沙尘……
“八哥不理政事乐得逍遥,不失为一种闲适的生活方式,倒使做弟弟的羡慕得紧。”端着茶盅转过长廊转角,刚到书房门口便听得九爷的笑语。
“九弟,你就别调侃八哥我了,这回的主角可不是我,是远方归来的十四弟。”胤禩微微一哂,转腕拍了拍十四的肩膀,大有兄弟情深的意味。
“可不是嘛,十四弟的将帅之才在战场上发挥得那可是淋漓尽致啊,此番平定西藏叛乱你立了大功,威名远震,九哥很为你高兴!”九爷豪爽的声腔不绝于耳,“是条真汉子!哥哥们引你为傲!”
“八哥九哥过奖了。”十四抱拳爽朗一笑。
“你在信中曾问我是否见过一方和田玉砚台是吗?”胤禩以指叩桌问道。
“嗯,是啊,弟弟找到了这套宝贝中的三件,如今就只剩这一件缺失了,想起怪遗憾的,八哥可为我寻到了?弟弟听说这方宝砚就辗转在京郊附近。”十四淡淡答道。
“这件东西我找着了,放在内室,我去拿给你。”胤禩起身进了内间,外室便只剩了十四与九爷二人。
“十四弟,此次回来可还会回去?”九爷挑了挑眉,随口问了句。
“这得听皇阿玛的安排,我也不是十分清楚。”十四微顿了会儿,启唇缓道,“照这种战况,皇阿玛恐怕不准备留我在京,以免贻误战机拖延军情。”
“准噶尔一事,眼下极有可能和解。更何况,皇阿玛的身体每况愈下,任明眼人都能看出皇阿玛信任你重用你,你是储君最大的竞争者。如今你又立了丰硕的战功,满朝上下无不钦服,臣民都纷纷猜测你是下一代雄主,皇阿玛考虑到这一点,怕是不放心你再远赴西北,毕竟千里迢迢难免横生枝节。”九爷淡定分析道,“你该知道扶苏在外而亡,刘据远身失策,即便是权势熏天人心所趋,也难保鞭长莫及。”
“九哥是希望,我自请留京?”十四低眸垂睫,不辨神情。
“九哥自然希望,万无一失。”九爷轻勾唇角,期许似的望着十四。
“弟弟明白,多谢九哥提点。”再抬眼时,十四的眼底仿佛滑过一抹莫名的哀伤,却也只如划破天际的流星,瞬间不见影踪,“留京之事我会尽力争取,九哥不必过虑。”
他俩正低声说话间,胤禩从内间出了来,我也发现自己在门外站的时间太长了些,倒像个偷听的小人,便施施然敲门而入。
“小八嫂。”见是我,两位爷都客气地打了招呼。
十四瘦了也黑了,却衬得一双朗目神采奕奕,不禁让我念起曾经,那双纯净雪亮的明眸,眉清目秀,意气风发,初见时的那一份清澈明媚,像是太阳般的灿然。
略微颔首回了礼,我收回目光为他们上了茶,在胤禩身边坐了下来。
“多谢八嫂。”十四端起桌上的茶盅抿了一口,语气飘然若兰,疏离而冷傲。
最终还是天不遂人愿,十四于后一年的四月离京再赴军前,临走前曾叮嘱九爷:“皇父年高,好好歹歹,你须时常给我信息。”
不过半年而已,谁又能料京城骤然变天,风起云涌……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冷空气来势汹汹横扫京师,裹着厚厚的衣物燃着熏蒸的地龙依然抗不住彻骨的寒意,前一日,康熙因染病无奈从南苑銮驾归畅春园,这场看似小恙的病最终却成了夺命枷锁,恐怕康熙难逃此劫,人,终究胜不过天。
“瑶福晋,万岁爷宣您觐见。”紧闭的房门破开一缕缝隙,梁九功毕恭毕敬道。
昨日康熙临时宣召我入畅春园面圣,待到我到时他已歇下,命我暂且在藏拙斋住下等候召见,黑夜仿佛无端漫长,这位雄傲一世垂垂老者,生命即将走到终点,而我只能一如既往地眼睁睁看着,什么都不能为他做。
说没有埋怨过是假的,毕竟他对胤禩——他的孩子称不上仁慈,五十五年时胤禩染患伤寒,病势日益加重,而他只批了“勉力医治”四个字,我不知道他是出自什么心态,但作为一名父亲,单单这四个字,就让天下儿女为之心寒。
尔后,九月十七日,再于御医奏报胤禩病情的折子上朱批:“本人有生以来好信医巫,被无赖小人哄骗,吃药太多,积毒太甚,此一举发,若幸得病全,乃有造化,倘毒气不净再用补剂,似难调治。”
更有甚者,康熙为避免途经胤禩养病之所,于诸皇子在皇父及祖母于九月二十八日结束塞外之行回驻畅春园的前一日,不顾胤禩已近垂危,将其由春和园移至城内家中,遭到九爷反对时还不顾亲情说道:“八阿哥病极其沉重,不省人事,若欲移回,断不可推诿朕躬令其回家。”
至今我还无法理解,康熙究竟出于怎样的心理对一个还在重病的孩子如此心狠,暂先不论康熙对于良妃的情感,不涉及爱屋及乌的心情,单论胤禩在政事上对其忠心笃实,甘愿作为棋子任其摆布,此时就不该对他有如此荒诞绝情的做法。
当然,最是无情帝王家,手足残杀,父子暗算,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呢?也许康熙心里盘算着,如果胤禩伤寒病重不治,倒也不失为一种永绝后患的好办法,没有任何人再知悉他的机密。
天边的云彩翻滚如汹涌的波涛,一层镀灰一层染金,重重叠叠交交结结,灿艳非凡迎面而来,畅春园内绿色低迷,轩楹雅致,阆苑琅轩,不事藻绘雕工,流泉入冬积雪凝素,看似四处透露着澹然惬意的气息,但与天际的绚烂色彩猛一撞击,霎时就觉情势诡谲,箭在弦上千钧一发。
“万岁爷,瑶福晋到了。”梁九功将我引至康熙现今居住的清溪书屋,便目不斜视地退了出去。
我跪下行了一礼,便起身眼观鼻鼻观心地随侍于帐侧,聆听他此番的教诲,他斥骂胤禩习惯了,我陪在胤禩身旁几乎月月感受到他的怒气,也成习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