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是朕强人所难?是朕不近人情?你太令朕失望了!”康熙阴沉的面色又沉下几分,忿然指着胤禩的鼻梁。
这样的剑拔弩张的画面,我还是头一遭见,如今看来,虽然场面如同绷紧的弦,多一分力便会崩断,但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康熙却透露出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气愤,一反往日的淡泊泰然,对胤禩,他望子成龙的期望表露无遗,我懂得,背后的那份父子之情,深厚浓郁,纯正沉重。
“儿臣不敢……”胤禩仍旧疏离地圆着场面话,眸底是难掩的冷淡净漠,犹如黄沙戈壁之中迷路的游客,七分绝望三分自弃。
“不敢不敢!一个个全是不敢!但你们做出来的事情呢?可有把我这个皇阿玛放在眼里?”浑厚的嗓音,此刻却也携着狂风暴雨,神色之间疲惫不堪转瞬即逝,返过身去坐回龙椅之上,居高临下望着跪倒在御案前的胤禩和我。
“儿臣已决计放弃,断断再无重拾之理,若皇阿玛信任儿臣,可否心平气和听儿臣讲一句话?”双方默然不语半盏茶工夫,胤禩复又启唇道。
“说!”
“先容儿臣叩谢皇阿玛教养栽培之恩,儿臣感激不尽永世不忘,再容儿臣与瑶儿叩谢皇阿玛体恤成全之恩,多谢皇阿玛宽恕谅解。”胤禩先是拜了两拜,我也紧随其后拜叩。
“你这是作甚?想和朕断绝父子关系么?”康熙语气平静了些许,但言辞之间锋芒却依然明显。
“儿臣此生有幸为皇阿玛之子,不敢有此念想。”胤禩恭顺地垂着头,言语之间就如置了一枚盾牌,抵御着伤人的芒刺。
“自打你一出生,朕便知晓你是个可塑之才,天庭饱满,地阁方圆,像极了朕小时候,朕一心想助你成为国之栋梁。你六岁时便能熟读经纶,诵读起来朗朗上口,纯熟舒徐,朕便满心欢喜地奖赏你,暗地里精挑细选了品行言德皆为上佳的陪读日日伴你念书。十七岁时,御封你为多罗贝勒,朝中大臣也大多在朕时不时的授意下辅佐你帮扶你,你的前途可谓是光明通达,只待你宏图大展,你究竟有没有体会到朕的良苦用心?”康熙的情绪稍稍缓和了些,面色也由先前的铁青变得正常了些,“如今朝中的局势你也是亲眼所见,胤礽这方的势力大多归依老四,而老四深藏不露,日日约见仙骨道人,吃斋念佛,其目的便是韬光养晦,以寻求反击的机会。而你这一方……不说也罢,一提朕就止不住生气!”
“皇阿玛息怒,是儿臣考虑不周。”胤禩轻漫的语调,仿佛在说于己无关的一件事。
康熙怅叹一声,我已数不清这是他今日第几次叹气了,只听得他用一种苍老落寞的口吻道:“胤禩,朕虽有心助你,但也必须对你的兄弟们公正公平一些,朕的皇子们个个人中龙凤,文武双全,朕不能只偏心你一人。如今你又出了这么大的纰漏,满朝百官亲眼所见,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谣言一晚喧嚣尘上,你教朕如何是好?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儿臣明白,此事儿臣反复掂量斟酌,认为十四弟可担起重任,至于儿臣,望皇阿玛乾坤独断,秉公处置。”胤禩的脸上满是大义凛然,不开脱不解释,只是请求将手上的权利移交给十四,半分埋怨忧虑也无,“一切朝政事务,儿臣将尽数交托于十四弟,让他替代儿臣成为皇阿玛的左膀右臂,为皇阿玛分忧解劳,为大清略施薄力。”
“你愿解甲归田,闲云野鹤,过那桃花源般悠哉闲适的生活,你最大的对头可不一定允准,将权柄拱手让人,手中无权胸中无谋,你还指望能安稳度日么?你忘记朕从前是怎么教你的?树倒猢狲散,此乃千古明理,你又怎会是例外?”康熙冷哼,旋即冷冷地笑了,“纵然老十四现今确实归于你麾下,然则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老十四是一没权二没钱,仰仗依附着你和老九才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你能保证他接手你的权势之后,一辈子都甘心做你的傀儡受你的支使?胤禩,你都做不到的事,又怎能保证老十四做得到?”
这令我不由得奇怪,父子二人之间到底有着怎样的纠葛,康熙为何说堵住悠悠众口?胤禩做不到的事,又是什么事呢?但就眼下的局势来看,康熙明显是扶植了胤禩这方,扶植……对了!胤禩的势力才是康熙亲手扶植的势力!而不是早先的太子,现今四爷的势力!
可是假如真是这样,胤禩必定是深得康熙信任的,那么毙鹰事件绝对不是康熙这边的人动的手脚,先不论父子亲情,光论康熙期望权力稳固就不可能动其名义上的首领。一分析利害关系,再加上我所见的当下局面,康熙动胤禩就与自残无异,一旦取缔胤禩的统帅地位,实质上以康熙为幕后核心的八爷党必定遭受一回不小的打击和动荡,他不会自己打自己耳光,这事与他无关。
胤禩就更不可能了,这桩明眼人都看得出是针对他的事件,他绝不会自己撞枪口上。那么,会是谁呢?历史上大多数学者偏向于雍正,也就是四王爷所为,毕竟这件事过后四爷获利最大,不仅因此摆脱了他实为八爷党的谣传,也能够隔岸观战趁火打劫,趁着八爷党内乱之时争取拉拢人心,百利而无一害。会是他吗?
一念至此,我猛然想起另一得利者,十四!自此之后,八爷党土崩瓦解,几近一盘散沙,而后大多党羽皆归顺十四,可以说,八爷党是康熙末年十四爷党的雏形。相对于九爷十爷来讲,十四更有才能成为一介领导者,带领八爷党众走出低谷。
换句话说,十四是这场博弈中胤禩唯一中意的继任者,只要胤禩倒了,他这面旗帜必然代替他立于人前,款款飘扬。
蓦地悚然一惊,恍如一盆冷水劈头盖脸地浇在我身上,冰寒刺骨,彻头彻尾的凉透。他的嫡福晋——清雯,憎恨我身体的原来主人,也就是她的亲妹妹,完颜清瑶,而那杯下了迷药的酒,也是她递给我喝的,是她!
疯了疯了,这个世界是疯狂了吗?
“我也决不让你好过,决不让你好过!”这句毒咒般的恶语回旋盘踞,翻腾得我脑袋闷闷地疼痛起来。
八爷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八爷党解体之后祸福难料,前途不明,对他是福是祸亦尚未可知,十四会只奔着自己的利益全然不顾风险吗?而且我明明告诉过他,最终继位者是雍正,他的同胞哥哥啊?他又有什么理由这样做?倘使是清雯做的,他会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吗?又该如何解释他恰巧出现在遵化的府邸之中?还是,是他怂恿和指挥的这一切?
其中到底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暗箱操作,我是愈发看不懂了,越想理清头绪就越是迷惘,就似置身于全封闭的迷宫之中,无论往那个方向走,到头来都是死胡同……
“儿臣以性命保证。”短短七个字,却像引爆在殿内的重磅炸弹。
我顿时惊得不知所以,他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以性命保证?十四嫌疑未除,凭什么让胤禩舍命相搏?这中间我到底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有一个答案呼之欲出,却又停滞在喉口,张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既然你早有打算,朕也不会再偏袒你,你好自为之。”康熙揉了揉眉心,疲乏之色愈发浓重,显露无余。
“谢皇阿玛恩典,儿臣告退。”胤禩毫无异色淡然跪安,在宽大的袖子掩饰下牵起我的手十指相扣,指间径自加了些力,眼风扫过我,明显的安抚之意。
“臣媳告退。”一拜,与胤禩退出了大殿。
天高地远,碧海蓝天,无边无际的浪潮拍打着沙滩,不远处有一名看似仁智豁达的得道高僧徐徐走来,银发长须,身披袈裟,口念心经,在这辽阔邈远的一方天地显得突兀却又应景。
在我们的印象里,大师似乎长年居住于青山绿水的环抱之中,隐遁尘世,避喧嚣望安宁,可是正如古言道“小隐隐于野,大隐隐于市”,市集朝野尚且去得,这海边怎又是他们来不得的呢?我微笑一下,双手合十向他示意问好。
“施主形容憔悴,眉宇之间略有惫累之色,近来可是遇见了烦心之事?”那老人家停下了步伐,向我回礼。
“大师……”我见他竟停了前行的步子,除了讶异之外便有些不知从何说起的迷惘,“这事,恐怕没人能帮得了我。”
“出家人不打诳语,老衲虽不敢自诩大彻大悟,普度众生,却也愿意倾耳一听,惟望以己之力为施主解惑。”平平淡淡的一张脸,不出彩不俊美,甚至在眼角唇边,都滋生蔓延了些皱纹,见证彰显了他的沧桑,但是他的眼眸却异常明亮,犹如冉冉升起的启明晨星,伴着第一缕阳光降临大地,那双眼中饱含睿智,坦荡明亮地令人不敢直视。
“这……”我从纷繁的思绪中整理了一下,方才启唇问,“我信我命由我不由天,我一直想改变,却始终徒劳无功,不得其法,大师可有破解之法,为在下指点迷津?”
“那老衲冒昧问一句,施主想改变的东西,是什么?”高僧捋了捋早已花白的胡子,神情飘逸而出尘。
这一句问话,倒使我愣了一愣,我想改变的,究竟是什么?是历史,是命数,是昨日过往,还是其他的什么?对未来的惶恐和排斥蒙蔽了我,我一直像口号般宣誓的改变,究竟是什么?
“大师可看到了眼前的这片海域?”我转眼望向浩淼的海面,继续淡道,“我想改变……这大海的流向。”
“那女施主认为,自身又可喻作什么呢?”高僧明睿的目光扫过水天之际,与我并肩立于海岸,只不过他是满面漫然,我则是一脸愁容。
“我?”我思忖了下,“不过是这海中的一滴水吧。”
“既然施主认为自身便是这汪洋大海中的一滴水,那老衲便直言了,这海域宽阔,并不会因着一滴水、一朵水花而有任何改变。”高僧竟了然道,“想必施主想改变的,并非这大海的流向,而是,其中一股水流的流向吧,而这股水流,才是施主真正在乎的,不知老衲妄自的猜测可正确?”
就如一颗碎石投入平静的心湖,打破了如镜般平滑的湖面,激起圈圈波澜,就如一缕微风拂动汀岸的柳枝,鞭策着如辰般幽兰的沁香,漾起晕晕暖芬。
历史与过往便犹如这片汪洋大海,不会因多一滴水滴,多一朵水花微薄之力而改变撼动分毫,它依旧会以原先的轨道推进,但是又有什么关系?我本无意转变这历史走向,只是想携着胤禩这股水花脱离大浪的裹挟而已。
“是的。那大师可有破解之道?”我莞尔点头,心情不禁转好,既然大师能够看穿我内心真实的想法,必定有所应对之法。
不料那得道高僧却摇了摇头,口中喃喃:“命由己造,相由心生,若非这股水流出自本心逆流而上,激流勇进,突破重重险阻,便是任谁也奈何不得。”
我心中一悚,破口道:“怎会?是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则免不了搁浅沙滩,既是自取灭亡,又有何人不愿脱离?”
“因果轮回,便是最简单的自然之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这尘世免不了新陈循环,方能保证万物生生不息,代代绵延。”那高僧依然淡然,恍若高山仰止“欲求解脱,还需本心向往。可惜这凡尘大多不得圆满,佛曰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而人生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便是由心生。”
高僧这一番长篇大论下来,我头脑中逐渐清晰的答案却又迷糊起来,不由得喏喏重复:“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
在我说完最后一个词后,高僧的眸中复又燃起光亮,却并非先前的犀睿,变得和蔼些许:“如若那股水流自身都不愿脱离大潮,施主你又何必强求?”
“我……”我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何必强求?可是倘若不强求,我害怕自己会后悔,会遗憾,会自责当时为何不救他,为何不带他脱离政治的漩涡,而是眼睁睁望着他沉沦,然后被无情吞噬。
“老衲有一个故事,不知施主可愿一听?”约莫是看到我脸上变幻莫测的神色,高僧想在身后再推我一把,让我彻底打破内心纷扰的禁锢。
“自当洗耳恭听。”多倾听无害,反而有益。
“有一个老和尚和一个小和尚,准备下山化缘,途中要经过一条河,没有桥,只好淌过去,那时候正好有个女子急着过河,向老和尚求助,老和尚立马将她背了过去,然后继续上路,后来小和尚不解问道:‘师傅,您平日不是一直告诫弟子男女授受不亲吗?那适才为何要背那位女子?’师傅只笑了笑:‘我都早已在将她背过河时放下了,而你却还未放下。’”高僧说完这末一句时,我的心绪掀起万丈高浪,不住拍打着焦躁枯干的心河岸畔,可以想像那样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和震撼。
“我已放下,你却还未放下”,放下,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其中包含的哲理之深和即将面临的沟壑之多皆无法预计,但是一旦真正放下,便是真正的解脱。
沉淀了一下心情,拾掇了一下杂思,再回眼却不见了高僧的踪影,这里不是空谷峭壁,但空气中却飘荡着几抹回音,像是从四面八方涌来,如同天罗盖般罩下:“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回去吧,何处来便归何处,终有一****可顿悟。”
一股力道凌空跃来,我的身体渐离地面,有方向似的向一处迅疾飞去,五彩的光晕拢在身侧,瞳孔失了焦距,眼睛猝然感受到强烈的光芒,面前豁然开朗,这不是瑶园中我们的卧室又是哪里?
何处来便归何处,令我不由得想起“从来出来到去处去”,我不知是不是有轮回这回事,但是人向来逃脱不了生与死,来时一丝不挂去时两袖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