兀然间,“咔”的一声,木板忽响,惊动了屋内的我们。
“谁?”译劭夺步上前,开门却见一个背影,是,瑾心!
想都来不及想,我急忙追了出去:“瑾心,你停下,啊,仔细脚下。”
话刚喊完,眼前的人影翩然而落,如一片秋叶般零落成尘,绝望而绝美。
“瑾心!”我扑倒在她身边,细细左右察看她的伤势,“你伤到哪里了?”
翻开她的掌心,早已是血肉模糊,伤口纵横交错,地上也多了一摊血迹:“除了手心里,还有没有受伤?”
她似是刚回过神,木木地摇了摇头,借着我的力站起,抽动了下嘴角:“瑶姐姐,你有没有换衣裳的地方,我得换一件儿,这件下摆磨破了。”
她的语气很是平静,我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只好含糊应声道:“有,我扶你过去。”
进了门,瑾心径自走到榻旁坐下,把脸深深地埋到手掌中,双肩上下耸动,若有若无的啜泣声溢出。
“她是谁?”一声问话刺破了沉寂的空气,旋即这句话的主人独自低声狂笑起来,“哈哈,好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哈哈,知道了又如何?多添条不痛快而已,倒是我太过执着,痴人说梦,终于作了决定来找你,到头来却沦为笑柄。”
看着瑾心沾着血,有些扭曲的面庞,听着她疯狂的笑声,我的心里刹那间掀起惊涛骇浪,喉咙中梗着根鱼刺似的难受,瑾心,那个瑾心终是被扼杀了,我居然还是令人不齿的帮凶,虽然此刻她并不知晓。
她的爱,还没萌芽就已被掐断在泥土中……
我深深懂得,要古代的女子承认自己的真心,是多么困难,可是瑾心却终愿意来找我,若非情深难抑,又怎可能如此。
而我心底的星星之火,在瑾心穿上鲜亮的嫁衣,披上凤冠霞帔那秒,亦彻底熄灭了……
喜轿早已入了府门,我却仍然呆立在门口,任由夜风凉透,目光空洞地盯着红绸下的那几个大字,雍王府,多么可笑,多么可悲。
整个过程,我似是见证了的,却有仿佛什么都没经历,只觉漫天遍地的红色,宛如我掌心漾开的娇媚红花,十指丹寇指甲齐齐折断,嵌进皮肉里……
“瑶儿,你这是在作甚,自虐么?”转过我鲜血淋漓的双手,胤禩无奈叹道,细致地挑出断甲,帮我上了些药包扎好。
眼睛一触到白色的纱布,复又蜷紧了双手,却被一声暴喝惊住:“你这双手还要不要了!”
一只温暖的大手制止我继续欺负自己,把一根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掰开放平,十指连心,此时我才感觉到铺天盖地而来的疼痛。
“咝,疼,轻点。”我的手指收缩了下,被针刺过般的疼痛几乎激得我落下泪来。
“你还知道疼啊。”胤禩抬眼瞥了一下我,见我眼眶中满是泪水,正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抵住牙齿,才能勉强堵住痛呼之声,语气这才放轻柔了些,“忍一忍,一会儿就好。”
十只手指总算舒展开去,瞧着包的跟粽子似的十指尖和手掌,就像刚受了拶指之刑,纱布尾部还打了个酷似蝴蝶结的花样,我禁不住喷笑出声:“这……好可爱。”
面部一大动,眼眶盛满的泪珠便再也停留不住,一颗颗簌簌而落,砸在手腕上衣袖里,半秒便不见了踪迹……
“你还笑,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胤禩温柔地拂去我脸上肆虐的眼泪,拥我入怀,“到底发生了何事?你好久未曾像今日一样了。”
默然许久,他自是懂我不愿吱声,轻按着我的头让我更紧密的贴合他:“瑶儿,你何时才能够改掉自苦这个习惯,有什么为难的,不能和我商量着办?非得把自个搞得伤痕累累。”
环在他腰间的手臂紧了紧,心抽痛不已:“胤禩……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瑾心,按着历史的轨迹,成了年侧福晋,将来的年贵妃,荣宠终其一生,独领风情万种数十载,却只落个凄苦离世的下场,年氏一族瞬间一落千丈,物极必反,乐极生悲。
听得耳畔一声怅叹:“瑶儿,有些事放在自己身上都看得很清楚,一旦发生在别人身上为何就糊涂了呢?记得你对我说过,爱了就是爱了,不爱就是不爱,没什么规则缘由可讲,但是瑾心的事你实在太过心急了,译劭有他自个的念想,心之所属情之所归,你又何必将瑾心的爱慕强加在他身上?强扭的瓜不甜,非要等到俩人都筋疲力尽了才幡然醒悟,悔不当初么?那才真的太迟了,这样的结局,对于他们,是最好的。”
真的是我太自私了吗?真的是我太偏激了么?
我究竟在干什么?竟然用两个人的终生幸福作赌注,将他们卷入我设定好的轨道中,意欲掌控他们的思想行为,强迫他俩为我的私念牺牲,这样的我,与强势霸道的封建皇帝又有何差别?
不经意间,我竟扮演了我向来最厌恶和不屑的角色。
刹那无言,只有苦笑……
今年的夏日似乎特别短,还未察觉便已过去,犹记往年满池碧叶连天,荷花遍铺,宛如美女香袂空中举,时有并蒂莲开,鲤鱼成群结队往一小块儿阴影里游,你推我搡,只为争得那一方凉爽之地。
月圆月缺,云卷云舒,晃眼已入了冬,中秋的喧闹烟消云散,剩下的只是漫漫长夜,白昼愈发短了,黑暗吞噬着人世,就像现在,清晨起身梳洗,人已坐到梳妆台前,却依旧被昏灰笼罩,看不清铜镜中的自己。
摸索着寻到木梳,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青丝,纠结的发丝将梳子卡在中间,一下扯得头皮生疼。
“福晋,您起来啦,怎么不唤奴婢?”雨涵轻声推门而入,点上了案桌上的蜡烛,突如其来的光线刺痛了眼睛,我不由得抬手遮挡,闭上双眸。
雨涵取过我手上的木梳,双手专注地呵护如瀑的黑发,捧着将其尽数撩至耳后,谨慎地剥离缠绕在一块儿的头发,不厌其烦地把小结一个个打开捋顺,才扶正木梳细心地梳起发来,一双巧手在脑后松松挽了个鬓。
“福晋,魏公公求见。”玲蓉在门外禀道。
魏珠求见,呵,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这一日终究是来了,到头来临了临了的,仍然躲不过这一劫……
“让他进来吧。”踏上花盆底,戴好旗头,端坐于炕桌旁。
门应声而开,魏珠快步走近跪倒:“侧福晋吉祥,良妃娘娘的身子不甚乐观,皇上传您进宫侍疾。”
“知道了。”声线平静地无一丝波澜,我这才知晓,当人在绝望的时候,心底反而无比澹然,恍如一切不过是海市蜃楼。
随着马车左右摇晃,晕眩之感从四面八方涌来,一手扶住车壁,一手按住眉心,压制着这种不适之感。夜以继日的侍疾,延续了好几个日昼夜,胤禩和我早已疲累不堪,昨晚胤禩派人先送我回园子,他仍在病榻前侍奉,整整三天三夜,我们都未尝合过眼。
独自一人躺在榻上,我一丝睡意也无,天还未亮我便起了床,今日,良妃娘娘即将走完她凄苦的一生,魏珠的到来,恰是无情坐实了我的猜测,康熙五十年十一月二十日,良妃,薨……
“禩儿,额娘知道,你一直很努力很优秀,辨得清是非,答应……答应额娘,无论发生什么,别怪罪你皇阿玛,他……是一个好君王……”刚抬腿步入屋子,便听得良妃娘娘细碎虚弱的言语,断断续续的,伴着阵阵微喘咳嗽。
“额娘,你别想这么多,养好身子才是要紧。”胤禩轻拍着良妃的背帮她顺气,语调已然蒙上了一层凄楚。
“额娘的身体自个知道,这关是熬不过去了,不过也好,早早赶着去投胎,下一世不再做你的额娘,也就不会拖累你了……”良妃娘娘话还未说完,人就已像飘絮一般,顺着床栏杆滑落下来,趴倒在床沿咳嗽起来,这咳嗽的声音都是那么微弱,仿佛眨眼就会消失。
“额娘,别说话了,求您别再说了,赶紧躺下来。”胤禩一边轻抚她的背,托着良妃娘娘瘦骨嶙峋的身子扶她躺平,口中轻声地安慰着,一边偏头沉声道,躁意渐显,“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请太医进来!”
“是,奴婢这就去。”杵在一旁的两个宫女急急应道,嗓音打着颤。
门外太医黑压压跪了一片,一听贝勒爷宣召,顾不得捋平跪得褶皱的袍摆,匆匆忙忙赶了进来。
再转眼,床榻的脚蹬旁已是跪满了人,早已不留任何立足之地,我便像个局外人般,静静地站着,看着,等着,念着……
“玄烨,玄烨……”床上气若游丝的人儿,发出了一连串的,像猫儿般细微的声响,一遍遍地反复着。
这似是梦呓的话钻进耳朵,只听得凝固的空气中,响起吱呀的门轴旋转的声音。
“福晋,您要去哪里,福晋……”一句句呼唤飘散在耳畔,大雨瞬间倾盆而下,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冰冷的雨点迎面而上,劈头盖脸而来,似欲阻住我的步伐。
脚下水花迸溅,哔哔叭叭有节奏地喷涌,空气中晕上一层水雾,提起旗袍的下摆,只觉眼旁的景物飕飕划过,奔跑着穿过一条条长街,不知多久,那座琉璃金砖的殿宇出现在眼前。
没有任何停顿,“啪嗒”双膝磕上冰冷的石阶,双手擦过凹凸的石子,身体直直地倒在不平的台阶上,本就不干燥的旗袍完全湿透,凸出的汉白玉台阶戳在腰间,牵扯出一阵隐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