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满堂面无表情的看着孙伏伽的背影,脑子里不由闪过老爷子临死前坐在门口的凳子上,轻声唱了一曲空城计的样子,然后抿了自己手中有些年头的酒壶里的酒一口,道:“满堂啊,你那个不争气的弟弟,你得多看着点,我死后他会回来,恐是大变了天一般,只是他的命运比起你来,要坎坷得多,可到最后,他是会成为一个被无数人戳脊梁骨的人啊。他要是苦了累了受欺负了,你这个当哥哥的得护着他。”
这是他老爷子说的话,老爷子的话,孙满堂从来都是奉为金科玉律,从小到大老爷子说过的事,有几件不是那样的结局?没有。
那位大智近妖的老头,在这个地方出生,却又在这个地方逝去。
却从没有说过中途三十年离开这个村子的事,只是喜欢坐在门口看着天空上的云起云落,心情好时便是喝一口自己酿的老酒,一副看破世事的样子。
“小甲,哥等着你被无数人戳脊梁骨的那一天。”孙满堂低下了头,表情终是有了些许变化,只是那种执拗的表情与刚才的没有表情一般无异。
七天后。
又是一年四月,在村子后面的山的中凹处,两道身影站在了一个坟包前,坟上杂草遍布,周边是些乱石,周围只有这么一个小山包。
小山包正对对面的山尖,宛若尖刺,这里颇有些阴风的意味,虽是四月,可有些让人打颤。
“老爷子,三年了,我也在这儿三年了。”身材较矮的那人看着脚下的山包,伸出手把小山包前的碑上的杂草拿起来丢掉,声音略微有些平淡,很淡很淡的那种。
可话语中的意味也就只有同在身边的大个子才能体会一二。
大个子不说话,手上提着一个酒壶,宛若铁塔一般站在孙孚甲的身边,等着他把话说完。
“估摸着以后就不能常来看你了,因为我要出去了,我还年轻,满堂说他要出去找我那疯癫了的娘或者去当兵,我呢?自然不能再窝囊下去,在这个村子里蹲着算个什么事,二十多年来,你就喜欢念叨,老酒不是老九,念叨了这么些年,你还是唱着你那空城计去了。”孙伏伽背对着山口吹来的风,削瘦的身体有些颤抖的意味。话语中有着一股子怨念。
孙满堂看着孙伏伽的样子,脸上划过一丝不忍的神色。
而孙伏伽说这话的时候脸上表情自然,没有丝毫心里负担一般。只是他有些心疼,心疼葬在这里的老爷子以后没有人陪他了,得孤孤单单的一个人面对春夏秋冬,面对中山凹对面那刺骨的风,面对对面那如剑的山尖。
这么一个地方,能选作坟地,是谁说的?
自然是那位喝酒唱曲的老人选的,老人说,此地是个长眠的好地方,地势崎岖中平坦,迎阴风而有阳气,山尖如剑,九死一生。下雨不积水,刮风不起屋。
在世的时候就是给自己选了一个长眠好地方的人,是一位什么样的人?
只有站在坟前的他们才知道,这个执拗了一辈子的老人,临到头了,还是执拗了下去。
而为的是什么,他们比谁都清楚。
堪堪只活了二十二年的孙伏伽隐约懂得这些事情,知道这些道理,老爷子当初对他说话时那满含深意却又夹杂着不屑的神色:“你孙伏伽不过一草芥,想在人才如潮的时代里跃出来,鹤立鸡群,你有多少底气?你拿什么来当你的底气?”
孙伏伽知道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他笨吗?当然不笨,所以他明白这个理,明白老爷子说的什么理。
风,瑟瑟的从山对面吹过来,刮在了石壁之上,阵阵的响着。
随后退了一步,留出位置给了那个大个。
“老爷子,我要走了,这是我带给你的酒,我也不知道下一次回来是什么时候,不过你要是想我们了就托梦给我们。“孙满堂那粗狂的声音在这片地响起,显得有些低沉。
孙伏伽看着自家兄弟,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莫测的笑意,孙家坳这个地方,困不住这个大个子,那魁梧的身躯下蕴含着力量,让人难以揣测。不管是谁,都没有任何理由小觑这个一脸严肃却又有些憨厚的男子。不然,他会让你知道在西南山脉纵横二十余年的大个子,凭什么手段让那些山中的牲口畏惧的。
随后他将手中的酒壶壶盖打开,反向倒出那五谷杂粮酿出的老酒。
酒香四溢,令人精神为之一振。
“砰!“
小土包前,两位西南汉子跪下了,就那么毫无征兆的跪下了。
磕了三个头,各自说道,“老爷子,我们走了!“
然后两人转身,离开了这个中凹。
正午,两人在家吃了一顿极为丰盛的农家小饭,一碟腊肉,一碟香肠,一碟白菜,一盆野菜汤。
吃饭间,屋顶之上有着一只雕在盘旋,那种叫声有些悲怆的意味。
“你的娃儿来了。“孙伏伽刨着饭,夹起一块香肠喜滋滋的吃了下去,不咸不淡的说了这么一句。仿若对天空中的那只猛禽没有任何心思一般。
“养了这么两年,这玩意已是通灵,也不算白养。“孙满堂沉默的脸庞终是变了一下,然而嘴角牵扯出的弧度让人惊讶。
只是孙伏伽不再说话,却是让他吃了一瘪,他知道,他这个孙猴子弟弟这辈子到现在最羡慕他的就是他有这么一只雕。
可是他嘴角扬起的笑意不减分毫。或者说,他也是最乐意见到自己的兄弟羡慕他。
“大个子,你出去了以后得小心外面的那些比老虎还可怕的人,拳脚相加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是人的钩心斗角啊。“孙伏伽冷不丁冒了这么一句,似乎是看透世态炎凉,经历了世事沧桑一般。
“我知道,大山里的畜生我都不怕,还怕他们?“孙满堂淡淡的说了这么一句啊,那份气势之霸气,让外界的人看见后免不了说装逼了。
吃完饭之后,收拾了一下东西,孙满堂便是提着一个尼龙口袋离开了。
离开的时候,他对孙伏伽说:“你要是混不下去了,就回来,哥给你找钱娶媳妇。”
后来就剩下了孙孚甲一个人在这里,而他,也要在明天早上离开这个地方,去那个这三年来在他梦里出现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地方。
而那里,也正是他上大学的地方。
此时的他,没有忐忑,没有紧张,有的只是一颗平静到无以复加的心。
第二天天还没亮,孙伏伽便是起来了,简单的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吃了点饭,就锁上了那间很有历史厚重感的老屋,离开了这里。
说是东西,不过只是几件衣服和鞋子,还有昨儿大个子走时留下的七千块钱。
离开屋子的时候,他望了望后山,此刻晨光刚刚露出头,一声唳叫划破苍穹,惊醒远处树林的鸟儿。
这一刻,被孙家坳困住,被老爷子压了二十来年的男人在那晨光的映照下,在那金鹫凶戾的叫声中,离开了这个被叫做孙家坳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