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在煤矿,像有福这样的轮换工不少,一年四季都在井下干活,一个月下来也就开个千元左右。这些人大都是年轻人,而且有了媳妇。到了矿上不久,就自己盖或者买了小平房,把老婆娃娃接到自己身边。有福也一样。想省钱,想吃的舒服一点,住起来方便自在点,可是做饭得有做饭的条件。首先得有房子,然后还得有锅锅灶灶,盆盆罐罐,米米面面,柴柴炭炭。后者相对来说好办得多,花上几十块就能办了事,可是房子就不那么简单了。也就是从那个时候,他就打定了要给自己搭个窝的主意。连着跑了好几天,也没找下地方。煤矿大多在山区,地方金贵得很。就在他差不多绝望的时候,摩天岭出现在了他的视野里。
从那一刻起,有福把目标锁定在了摩天岭上。他在心中为自己绘制了一幅蓝图:第一步,维修碉堡,先有个窝;第二步,打三眼窑洞,栽种水果树;第三步,生两个孩子,最好是一男一女。
然而,有福只是个普普通通的人,不是神仙能掐会算。他自然不会想到,他的这些愿望仅仅实现了第一步,他就出了工伤。
12•
尽管这几年全球的气候在变暖,尽管今天不是阴天,也不刮风,但北方的冬天的温度还在零下二十多度,煤矿的上空很少能看到蓝莹莹的天。
寒冬的矿山,因为没有了绿色,显得苍老了许多,空旷了许多。偶尔,一阵寒风刮来,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残枝败叶以及鸡毛蒜皮腾空而起。尤其是那塑料袋,如气球一般,在空中上上下下留连忘返,最后,大部分都落在了干巴巴的树枝上,成为一种不怎么好看的另类景观。而那风是黑色的,所到之处,许多东西也会因为它的到来被动的改变着自己的本来面目。
上午9点,矿山像一个从熟睡中强打精神硬着头皮起了床的女人,打着呵欠,伸着胳膊,揉着眼睛。这个时候,女人们便情愿不情愿地从各自的家中钻了出来,她们得为放学的孩子和下班的男人准备午饭,或者为上二班和下了夜班的男人安排饭菜。于是,马路上便有了摆地摊儿的,卖水果的,卖杂货的,卖米面的,卖鸡蛋的。于是,也就有了三三两两的行人。慢慢地,还有人在楼下能够见上阳光的旮旯摆起了棋盘。那棋盘也与众不同,是用运输皮带做的,拿电工刀在上面刻了棋谱。这样的棋盘至少有两个好处,一是经久耐用,二是棋子不容易被摔破。其实,要说煤矿最热闹的还数打扑克。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也不知道是谁发明的,矿工们开始玩起了“三进贡”,也叫“争上游”。不过,龙山矿的矿工们却把这种打法称之为“放火”。天气暖和的时候,那些下了班的和退了休的矿工以及他们的家属六人一伙坐着自制的小凳和马扎,大声地喊叫着,把扑克摔得啪啪作响。冬天,他们只能钻在自己的家中,或者是在矿上的老年活动室里。
这时,从坑口福利楼前的马路上驶来了一辆汽车。那辆黑色的小轿车如鸟儿一样灵便,飞起来几乎听不到什么声音。小轿车顺着马路鱼贯而下,最后在矿俱乐部门口停了下来。
今天的俱乐部一改往日的冷清,门口的人出出进进。俱乐部上空挂着一条崭新的红布横幅,上面印着黄色的大字:龙山矿职工安全文艺汇演。
一个干部模样的男人下了车,在人们频频问候的声音中走进了俱乐部。
13•
不一会儿,从俱乐部门口的音响里传来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各位领导,全矿职工家属同志们,安全文艺汇演马上就要开始。在节目开始之前,首先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矿党委书记、矿长郝仁义同志为我们做重要指示,大家欢迎。
一阵热烈的掌声。掌声过后,喇叭里响起了一个洪亮的声音,职工家属同志们,今天我矿举办职工安全文艺汇演,演出的节目都是由我矿职工自编自演的,目的就是要通过文艺这种喜闻乐见的形式,把安全生产的口号更加深入人心,使全矿职工、家属人人牢记安全,个个重视安全,不断强化我们的安全意识,增强我们的安全素质,规范我们的作业行为,促进我们的现场管理,提高广大职工安全生产的自觉性,从而确保全矿安全生产的健康发展,实现我矿安全生产1000天、原煤产量400万吨的奋斗目标,以优异的成绩和矫健的步伐迈进新的一年。
在俱乐部内舞台的紫红色大幕前,中等个子、年纪在四十七八岁的郝仁义在对着麦克风说,同志们,我们煤矿和其他行业不同,我们的矿工一年四季在井下同大自然进行搏斗,用咱们工人的话讲,我们的工作环境就是四块石头夹的一块肉。因此,我们更应该重视安全,把安全工作真正作为头等大事来抓,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麻痹大意。尤其是我们煤矿的干部,如果你忽视安全,就是拿职工的生命当儿戏,就是在犯罪。说到这儿,我想起一件事情,前年,我们矿从农村特招了一位职工,就是咱们医院现在的外科主任刘玉山。为什么要招这个人呢,因为我们煤矿大部分工伤事故属于外伤,而多数又属于骨科。刘玉山同志是几代祖传的接骨名医之后,他原来在当地的一个卫生所,为调他,我们矿上确实下了本钱。刘玉山人还没来,矿上就给他准备好了一套三室二厅的住房,和矿领导的待遇一样。因为是国有企业,矿上无权给个人随便增加工资,但奖金还是可以的。因此,刘玉山的工资在医院里几乎是最低的,但奖金是医院里最高的。尽管有人对此很有意见,说这有点太那个。说这些话的人大多数是医院的大夫们,他们认为这是矿上对他们的歧视,这种做法不公平。今天我告诉大家,刘玉山的奖金是我定的,每月二千元,如果有特殊贡献另外嘉奖。有人说这太多,我说不多。多与少是相对的,辩证的,咱们煤矿不同于其他地方,出事甚至死人也是在所难免。如果一个工伤抢救得及时,他就成不了残废,他就有可能活下来。要我说,别说二千元,就是二万元,能买一条腿、一条胳膊也值得。要是能保住一条命不就更值得了?刘玉山同志来到矿上不几天,就为抢救工伤出了大力,立了大功,运输一队那个工伤,要不是刘玉山,那条腿早就成了半截了,还有综采二队的那个工人的脚,要不是刘玉山,能保得住吗?我以为这钱花得值得!今天,我在这里公开宣布,这个特殊政策是对事不对人,在这个政策面前是人人平等,谁要有这个本事,我就奖励谁,有本事的人越多我越欢迎,怕就怕你没这个真本事!
台下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郝仁义接着说,今天,我跟你们说,以后谁要是在背后瞎嚷嚷,跌凉话,让我知道了,决没有你的好果子吃!有这个时间,你们还不如学点真本事,有本事还怕没有你施展的地方?有本事我也给你发高奖金,给你特殊政策,没有住房给住房,家属没有户口我给你想办法转户口,子女没有工作我给你解决工作,但是,你没有这个本事就不能怪我不照顾你,不优惠你。大家谁有特殊的本事,就站出来亮一亮,我郝仁义说了话算数,保证立马兑现。在这个问题上我是一不偏三,二不向四,我这样做也不是为了我自己,是为了每天下坑的几千个矿工弟兄的安全,所以我也就无所畏惧!
14•
这煤矿与其它行业切实不同,除了完成生产任务之外,还要保证安全。因此,在煤矿上,安全常常是摆在了生产的前面,尽管实际上并非如此,也不可能如此。有个煤矿干部说的好,他说,煤矿出事故是绝对的,不出事故是相对的。人在平坦坦的路上走路还免不了摔跤,何况那些成年累月在地下跟大自然搏斗的矿工们。他们本身干的就是“四块石头夹一块肉的营生。”如果那些下坑的工人都坐在坑口,连井也不用下,这样,肯定安全,肯定不会出事。但巷道不可能自动打成,煤炭不会自己哗哗地流出来,所以,虽然死亡时时刻刻伴随着坑下干活的工人们,但他们还得冒着生命危险去下坑,去干活,去挣钱,来娶妻生子,来起房盖屋,来养家糊口,当然还少不了养活那些与煤炭有关联相当于矿工十几倍的许许多多的人。
现在已进入年底的最后一个月,龙山煤矿的广播里,大会小会上,讲的都是抓生产,保安全,优异成绩迎新年。
在台下的观众席上,龙山煤矿职工医院的院长华良玉和在局电视台当记者的女儿蒙蒙一直注视着台上讲话的郝仁义。蒙蒙对戴着眼镜的华良玉说,妈,你看爸爸多么帅气。
帅气什么,都快五十的老头了。华良玉回答。
妈,要不是爸爸帅气,你一个大学生怎么会嫁给一个当年的煤矿工人?
我看中的是你爸爸的诚实。那时候,他在坑下受了伤,就住在我们医院,我们从相识到相爱,几年后才走到一起,可不像现在的年轻人,认识不到两天,就住到了一块儿。
妈,时代在变,人们的观念也在跟着变。啊呀,爸爸快讲完了,我得赶快录节目去。说罢拎起录像机站了起来。
蒙蒙,完了以后赶快回家。
知道了。今天是爸爸的那个。蒙蒙答应着离开了座位。
郝仁义环视一下,结束了他的讲话,今天我就说这些,不耽误大家看节目了。说完离开了舞台。
在台下一直注视着郝仁义的华良玉看他离开了前台,就掏出手机摁了几下,然后站起来离开了俱乐部。
在台下一直注视着郝仁义的还有另一个人,他就是坐在后面的有福。郝仁义讲话时,有福是全神贯注,听得如痴如醉。有福就喜欢听郝仁义讲话,在他看来,郝仁义讲的话实实在在,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从来不打官腔,像和老百姓拉家常。有福喜欢郝仁义,是因为郝仁义曾经帮助过他。按说,有福是个普普通通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工人,他和郝仁义之间的距离那么大,他们之间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人家一个管着五六千人的大矿长能认的你,帮助你?
理是这么个理,话可不能这么说。就有那么一天,有福碰见了郝仁义,还沾了郝仁义的光。
15•
下了夜班的有福洗完澡,换上了干净衣服后,在锁更衣箱时顺便从两边拿出了一张报纸。有福用报纸裹住立在更衣箱下面的一个用风筒布缝的口袋,然后抱起来,噔噔噔走了几步,放在了澡堂旮旯的木头凳子上,再然后把自己的两条胳膊自觉地伸到了绳子套里,再再然后嘴里哼了一声,站起来出了澡堂。
外面的阳光很灿烂。夏天那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有福,有福不一会儿就出汗了。就觉得身上湿津津的,就觉得肩膀上的绳子勒得肉生疼,就觉得背上的口袋死沉死沉。外头的人不知道有福背的是甚,矿上是人不用问也知道,有福背上背的那条用风筒缝的口袋装的是炭。从坑下往上背炭的,十有八九是单身汉,百分之百住的是盖在山坡山沟里的小平房。
有福觉得有点累,就想找个地方歇一歇。可看看两边,没有个合适的地方。因为歇一会儿还得走,一直走到自己的家里才是个尽头。昨天黑夜的班中餐吃的是包子,吃包子的时候就没有菜。而往坑下送的包子常常是茴子白和肉,准确地讲是茴子白加肥肉和肉皮。人们一吃包子时就骂“操他妈的,瘦肉都叫狗吃了”。骂归骂,光靠骂填不饱肚子,于是只好将就着吃。有福刚来那阵子见人们一听送饭工说吃包子就唉声叹气,就觉得奇怪,心里说,现在的人烧得不行,烧得连包子也咽不下去了。等他接住包子迫不及待地咬了一口时,觉得喉咙里不怎么对,甚至还有点扎,吐出来就着头灯一看,没剁碎的猪皮上竖着几根黑乎乎的毛。他一阵恶心,差点儿吐了。不过,也有好的时候。那一次的包子特别得香,咬一口,喷喷香,里边的馅子是个肉蛋蛋。后来才知道,那天上面有人来检查坑下职工的班中餐。昨天吃的就是质量不好的包子,有福就吃了点皮皮,还没升坑就饿了。等洗完了澡,就饿得前心贴了后心。在加上背上背的这百十来斤,有福走起来摇摇晃晃,两条小腿哆哆嗦嗦。没等找到合适的地方,就咚地坐到了那儿。
坐在那儿喘气的有福撩起有福擦了把脸,还没缓过神来,就听得路边有人说“矿长来了,矿长来了”。有福一听,头就嗡的大了。因为他知道,矿上不让从坑下背炭,逮住还要罚款。有福当时一急,也顾不上往口袋上垫报纸了,慌里慌张把胳膊往绳子里一穿,就往起站。没想到,两股绳子有一边脱了,还没等他站起来,口袋咚地掉在了地上,里边的炭块哗啦一下咕噜的满地都是。有福唉了一声,以手当锹,把炭一掬一掬装进了口袋里,套好了绳子,把胳膊再次入进了绳子里,坐在地下,腰连着弓了两次,跪着的双腿还是没能站起来。他定了定神,然后又试了一次。这次,没费多大力,像有神仙相助,有福非常顺利地站了起来。他拍了拍膝盖上的土,一抬头,发现他的前面有两个人。其中一个他认识,那是他们的队长杨志刚,另一个戴着大檐帽,让他感到很害怕。此刻的有福战战兢兢地对杨志刚说,杨队长,我这是第一次……戴大檐帽的那个人好像没看见他一样,什么也没说。杨志刚倒是笑了笑,说没事没事。有福,你真有福。你背矿上的炭还得郝矿长亲自扶你。有福一扭头,果然背后站着个人。那天的郝仁义不像杨志刚面带微笑,不过也不像戴大檐帽的那个人绷着脸,和和气气地问他,沉不沉。
他说不沉不沉。他当时切实感到不沉。一路小跑就回到家里,连脸也顾不上洗,就擦汗就向张改莲讲述矿长扶他背炭的故事。
没过几天,矿上就在几个地方设了炭场。凡是住小平房的职工凭队里的介绍信就可以到就近的炭场担炭。
16•
杨志刚从队部出来,在坑口的小饭店吃了两个包子,喝了一碗馄饨,看看表,还不到8点。离演出还早着哩,不过,一想到今天能和张改莲同台演出,杨志刚的心里别提也多美了。
再次见到张改莲,纯属偶然。
那天,他从坑下一往外走,听到的是隆隆的雷声和哗哗的雨声。他洗过澡在坑口的饭店吃饭时,望着窗户上不断流淌的雨水,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就披上了雨衣,换上了雨靴,出了队部。
杨志刚刚急匆匆地走着,肩上扛着一卷油毡纸,朝山坡的小平房走去。
新生街说是街,其实并没有什么街。它由农民轮换工们盖在山坡上的一间间小平房组成。此刻,在一处小院里,一个中年妇女手里拿着塑料布,正踩着梯子准备上房。雨点不停地打在她的身上。
这时候,杨志刚扛着油毡进来了。说:嫂子,快下来,快下来。
那女人听到阳刚的话,回过头来:是杨队长。大山,杨队长给咱们送油毡来了。
杨队长,进屋里坐坐吧。从屋子里传来了大山的声音。
不用不用,我先把油毡苫上再说。成天穷忙,要不是看到下雨,差点又忘了。杨志刚说着放下了肩上的油毡纸。
嫂子,你在底下给我递一递。杨志刚说罢腾腾腾上了房,接过了大山女人递过来的油毡,一边铺一边说:嫂子,你快进屋去吧,我铺好了马上下去。
看杨志刚进来,在床上坐着的大山递过一支烟来,杨队长,抽支烟。
杨志刚也不谦让,接过来点着。吐了一口烟说,我要早来一会儿就好了,看看,这地下差点成了养鱼塘。
大山说,没事。咱这破房子,又不是皇上住的金銮殿。哎,别走了,咱们俩喝上几盅。?大山女人也说,对对对,杨队长你上炕,我给你们炒几个菜。
不用了,改日吧。好好养你的伤吧,我还等着你上班哩。大山,这附近还有没有咱们队的工人?杨志刚问。
没听说。然后问女人,你知不知道?
山顶顶上面住的那一家,好像是你们综采队的。两口子结了婚时间不很长。男的不爱吭气,小个子,女的挺好看。
杨志刚说,噢,我顺便过去看看。大山,有什么困难就打电话,队里能解决的,一定帮着解决。啊,不要不好意思。
17•
在热烈的掌声中,女报幕员走了出来:龙山矿安全文艺汇演现在开始。请欣赏女声独唱,红兜兜情。作者,王福喜;演唱者,新生街居委会家属——张改莲。
舞台的一侧,蒙蒙拿着录像机在摄像,不时变换着角度。
张改莲是谁?观众中有个人问旁边的人。
那人摇摇头回答“不知道”。
台上的紫红色大幕徐徐开启,身着演出服装的张改莲站在那里。舞台上的张改莲尽管把披肩发梳成了辫子,鹅黄色的羽绒服换成了以红色为主的有襟袄,肥大的绿裤子代替了黑色的紧身裤,就连筒靴也变成了平底平绒带子鞋,但一点也不显得土气。
张改莲的出现让台下的许多年轻人几乎在同时“哇”出了声。在观众席倒数第五排坐着的小马哇了一声,推了一把他旁边的人,有福,看你老婆!
有福憨厚地笑了笑,一脸的幸福。
旁边的几个人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有福。其中有一个小声嘟囔,这小子真有福气!
听了这话,有福挺了挺身子,脸上露出了少有的微笑。
有福打心眼里讲不想让张改莲出来参加演出。可是,他又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阻止她。而且,他自己也清楚,张改莲从小就喜欢文艺,从学生时代就经常登台演出。如果不让她参加,比不让她吃饭还难受哩。就和他一样,要是人家不让他养鸽子,他说不定会跟人家拼命哩。还有,每次演出,都是范主任组织的,代表居委会,人家范主任帮了自己那么大的忙,自己想报答还找不到个机会呢?好不容易右这么个机会,自己怎么好意思张得开口呢?你一个单身职工,除了一身的力气,有甚的本事哩,能给人家做甚呢。要是早些年,还能帮人家拉拉煤,担担水,劈劈柴,扛扛粮,现在人家用的是煤气,啪地一扭那个旋钮,火呼和就着了,甚时候想用甚时候有,楼下就是粮店,不用吭气,卖粮的就把粮扛到家里了,你的那点苦力已经再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有福不想让张改莲参加演出的原因还有,张改莲人长得本来就打眼,打扮得又时髦,再到台上一扭一唱,比做广告的威力还大哩。就是现在,张改莲走在路上,不管是男还是女,老还是小,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会盯着她看上几眼。尤其是那些后生们,那眼神,像钉子一样,还有的巴砸着嘴,恨不得把她咽进肚子里。
有福,今天咱们杨队长也要登台演出。过了一会儿,小马说。
不知道。有福冷冷地回答。
杨队长他们表演的是一个男声小合唱。小马又说。
有福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
怎么,你不信?一会儿你就看见了。杨队长不光人长得帅气,歌儿也唱的棒着哩。
有福瞅了他一眼,呼的一下站了起来。
怎么,不看了?
上班去呀。
小马看了看表,说:这才十一点,离上二班还早着哩。
有福嘴里说了一句“不想看了”,就离开了座位。
18•
那个雨天,张改莲的身体靠在抹的光溜溜的墙上,两只眼睛出神地望着那些在一起亲热的鸽子,眼睛里流露出羡慕的目光。
雨后的地里还留有一处处积水,像是一面面不规则的镜子。窗户上的囍字还没有褪色。有福春天栽的柳树绿了,碧绿的柔软的枝条下垂着,如女人们的披肩发。碉堡附近那片蔷薇花也开了,几只鸽子在碉堡上吊的那个用火yao箱钉的窝顶上亲昵地叫着,互相用嘴为对方梳理着羽毛。
从有福家回来的第三天,她就毫不犹豫地跟他来到了矿上。这个煤矿新开了不久,地方好大好大,高楼好多好多,楼房好高好高,仰起脖子才能看到楼顶上。她数了数,有十五层。矿上有商店、粮店、菜站、电影院,不出这个矿,什么事也能办了。她庆幸自己走对了这一步,她要在这个新地方开始一种新的生活。
那天,等同屋的那对夫妻响起了呼噜声后,有福窸窸窣窣靠近了张改莲。张改莲拉着他的手问:你的手抖什么,是不是感到冷?
冷倒是不冷,心里头有点紧张。
紧张什么?
这我知道,可不由人。说着,打了个冷战。
不要怕,放松一点。说着,一把抱住了有福。过了一会儿问:怕不怕了?
不怕了。你的肉真绵。
张改莲拿着他的手,在自己的身上来来回回地***。然后,两人紧紧地抱在了一起。
过了一会儿,张改莲问,有福,你是不是有病?
有福沮丧地回答,没有啊。
那你怎么一点也不行啊?
我也不知道。
张改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两滴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淌了出来。
19•
远处传来一声炮响,鸽子们哗啦啦抖动翅膀,飞向了天空。望着在天空自由翱翔越来越小的鸽子,张改莲毅然走进了碉堡里。
一会儿,从家里出来张改莲的胳膊上挎着个包,手里拿着把锁子。
在距离碉堡不远处,杨志刚停下来咳嗽了一声。
听到响声,张改莲回过头来,两人同时啊了一声。
杨志刚惊喜地说,啊,怎么是你。
你、你是来找……张改莲同样感到有点意外。
我和有福是一个队的,来家里看看。
我知道。有福不在,你找他有事?
也没啥大事,下了雨,下来顺便看看,看看你们住的房有没有问题。
没问题,一点也不漏。
真的?杨志刚似乎不太相信。
真的。不信你进来看看。
那就好。那就好。
那就进家看看吧。
张改莲犹豫片刻,取下了挂在家门搭子上的锁。
20•
杨志刚跟着张改莲进了家里。张改莲把提包放在门旮旯,说,坐吧。杨志刚说声“谢谢”,并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环视了家中一周,然后轻轻坐在客厅的凳子上。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大雨天,你要去哪儿?
张改莲说,回家。在这儿住着没意思。说罢,在杨志刚对面的凳子上坐下。
回家?
嗯。
你不能走。杨志刚说这话时站了起来。
因为甚?
你走了有人会想你。
张改莲的眼睛一亮,问,谁?
杨志刚盯着张改莲的眼睛说,还有谁?
他?他才不会哩,我走了他倒省心了。
杨志刚如释重负地呼了一口气,用手擦了一下脸上的汗。
张改莲见状,从一边的铁丝上拽下毛巾,递给杨志刚。
杨志刚说了声“谢谢”,擦了下脸,随手把毛巾往铁丝上一撂,毛巾没搭牢,滑到了地下。杨志刚和张改莲同时去拾毛巾,无意中两人的手碰在了一起。杨志刚一把攥住了张改莲那纤纤小手。
张改莲的脸呼地一热,头有点发晕。杨志刚看她没有反抗,便伸出胳膊搂住她的腰,把头低了下去。张改莲双眼微闭,任杨志刚的嘴在她的唇上、脸上亲吻……
你们男人一个比一个坏。张改莲用手理了理散乱的头发,说。
谁说的?
我。
凭什么说我们一个比一个坏?
就凭你们一个个吃着碗里的还占着锅里的”
你可冤枉好人了。
冤枉谁了?
我。
张改莲苦笑了一下,说,其实我们女人大都是傻子。
你要不信,谁也没有办法。
你要我信你什么?张改莲问。
我没有骗过一个人,说实话,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喜欢上了你。
那你马上和你老婆离婚。
用不着。
怎么样,我没有冤枉你吧?
杨志刚叹了口气,说,我老婆病死半年多了。
张改莲半信半疑地望着杨志刚。看杨志刚的表情又不像是撒谎。便问,你说的是真的?
怎么,你还不信?我一直就住在单身楼上。
张改莲盯着杨志刚看了一会儿,说: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