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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卖嫂无端卖结发 守寡守出真夫妻

且说花笑人同乌心诚、张洪裕暗计抢嫂之说,花隽人在外听了大惊。见三人送别出门,花隽人闪过一边,又远远尾着二哥之后,只见到得乌心诚家中,就将十两一封,谢了乌心诚,又拿出数钱碎银,叫买了酒肉,二人开怀畅饮。花隽人忖道:“二哥又做没天理的事了!”一竟走回家,到大嫂房中,轻轻地把二哥卖嫂兑银、明晚抢亲之事,细细说了一遍。文姿听说,只是叹气,听完,呆了半晌,默默无言,要说也说不出,要哭也哭不出。此时已是夜深时候,花隽人出了房门,文姿即上了灯,呆呆地倚了桌儿,托了腮儿,对了灯沉沉吟吟儿坐着。坐到夜深,想了一计,反笑一笑,自言自语道:“不曾想这般丑恶心肠,前番受了这般磨难,如今在此又背卖兄嫂。叔不仁,嫂不义,明日不得不设计还他。”随即灭了灯,上床睡了。只听见花笑人来家,醉语糊涂,欢声高亮,秦氏道:“有何快活心肠,何喝得这般泥烂?”推入房中,叫“睡了罢”。此夜花笑人得了银子,与秦氏着实欢会了一场。

次早,文姿起来,梳妆打扮,穿了白衫,带了孝髻,故意在花笑人夫妻面前欢容笑口。花笑人绝早即往乌心诚家中,叫乌心诚到张洪裕处,打点人夫船轿。到午后之时,文姿涂眉扑粉,口唇上了胭脂,走到秦氏房中,欢欢喜喜地说道:“汝夫二叔今已嫁我,幸是有财的客商。此去有得吃,有得穿,料来不似花门中淡泊。只是成婚吉礼,必须要换吉衣。但我与二婶衣服当卖已尽,只有身上一衣,乞求二婶暂时相换。成亲之后,明日送还。我的白衣二婶不必还我,我到那边有得穿,白衣竟送与二婶罢了。”说完,即将孝髻除下,孝衣脱下,付与秦氏。秦氏见文姿肯嫁,也觉欢喜,就把身上衣妆脱与文姿穿戴,自己穿了孝衣。渐渐日色将西,文姿往自家躲过。秦氏领了六岁的儿子,坐在中堂,意欲送文姿上轿起身。只见一乘轿子随着许多人拥到门前,内有四个好汉,看见秦氏身穿孝衣,飞跑进门,抢了出去,抬在轿中,把轿门锁着,一溜儿抬得飞跑。乌心诚直送到河下上船,交与张洪裕。张洪裕叫水手忙忙开船而去。乌心诚又立了片时,见船远了,方才走回。

到得自己家边,天色已十分黑暝,但见门儿闩着,忽闻里面房中似有笑语之声,因站住了听听。只听见房中有一个男人低低说道:“你将腰儿填得高些,我方才齐根。”听见白氏轻轻说道:“你可再送得重些,我方才快活。”又听见男人道:“我家大嫂嘴硬,受了多少寒衾冷枕。今夜好受用哩。”

乌心诚听见这话,想道:“原来是花笑人这王八的!他又来****我的妻子!”咬牙切齿,愤耐不住,把门乱敲。里边二人床上忙飞起来,急穿了衣。白氏开门时,花笑人即蹲在白氏身后。白氏口中骂道:“帮人卖了嫂子,回来为何出魂见鬼的,大惊小怪?”将身一挨,花笑人就捉一个空,跑了出门。说得迟,做得快,白氏即闩了门。乌心诚骂道:“狗****,你做得好事!还不快点灯起来,待我杀这狗王八的。”白氏道:“我做恁好事?我便养了汉子,也不达与你写做书、卖人嫂子的一般拙直。我偏不点灯。”乌心诚只得自己吹起灯来,口中骂的“狗王八,狗****”,手中提了灯儿,各处去照。白氏道:“照恁的?有一个写假书的汉子,在我房中。”乌心诚哪里能够照见,气得没法,只得忍耐,做起了嘴儿坐着。向来村中这些人见乌心诚为人奸诈,因姓乌,就称她是黑魍魉。见白氏背夫淫泼,称她是白魍魉。这也是名下无虚。正是:

帮人卖嫂得便宜,魍魉仍遭魍魉欺。

破帚破箕宜作配,生成一对好夫妻。

且说花笑人跑到家中,只见儿子在门前哭叫“我的娘”,哀哀不住,有几个邻人围着解劝。笑人还只道儿子哭伯母,娘无颜见邻人,一头进门入房。房中无人,只见小儿子在床上,呱呱儿哭的不住。房中唤不应了妻子,就到灶边寻唤,灶边不应,又到后边大嫂房中去寻。房中灯儿微亮,只见呆呆地坐在大嫂床上。花笑人近前道:“儿了在那里叫哭,你呆坐在此做恁?快去抱儿。”将手去扯一把。那文姿即立起身来,将手一推,叫一声道:“啐!”花笑人定睛一看,原来是大嫂穿了自己妻子的衣服,依旧坐在房中,就叫一声道:“不好了!错了!”飞也跑到乌心诚家里来,连叫道:“乌王八,你做得好事儿!你把我的妻子卖了。”那乌心诚怒悻悻坐着,正要打那花笑人,听见笑人骂声,一头也骂道:“花王八,你做得好事儿!你淫了我的妻子。”开门出去,两个打做一块。且说文姿见二叔寻妻不见,放声号啕,情景可怜,就出外将两个侄儿抱进,又忙唤三叔追上二哥,叫二哥去追赶二嫂,说去不多时,还未成亲,可赶得转。花隽人急忙走到乌心诚家来,见两人打做一团,气吁吁地说道:“打做恁的?二哥可快去追赶二嫂,还追得转来。”

花笑人听见,即放了乌心诚,两脚如飞的往河上就赶,一路找寻张洪裕,见船就喊,喊得喉咙声哑,竟喊不动了。跑了二十余里,竟无寻处。此时又气又苦,又一身无力,冷汗如雨,见一所小庙在河边,就一跤晕倒在庙门前。半时方醒,醒来时,手敲心,口叫屈,眼垂泪,痛切的半晌,慢慢儿挣将起来,垂头丧气地踱了回来。一路肝肠寸裂,挂念两个儿子,只得带羞回家。已是五更时候,叫三弟开了墙门,就问两侄儿何在,花隽人道:“大嫂领去一同睡了。”

笑人走进自己房中,凄凄凉凉,没情没绪,哭了片时,上床欲睡,把手去解裤带,腰间没了肚兜,连那八十两银子竟没有了。自从在白氏身上,忙乱穿衣,出门东跑西窜,不知失落何处。此时花笑人开了口,竟闭不上,真个是死不得,活不成。把自家的头发恨恨地了一回,随即出房来,叫三弟点灯,在房里房外、宅院门后细寻了一番,只得进房去,上床呆呆细想了一遍,想不着头,昏昏沉沉地睡去了。次日,邻人得知,莫不掩口而笑,远近喧传,偏成了四句歌谣,说道:

村里新闻真个新,讴歌不唱太平春。

花郎妙计高天下,送了夫人又失银。

后边这两句,是《三国志》中唱那周瑜的,说道:“周郎妙计高天下,赔了夫人又折兵。”如今村间,就改换两个字儿,做了花笑人的歌谣。

话休闲叙。且说苏镇台转迁内任,不多日,云上升也报升了济宁州知州,与花玉人一同归来。三人自江宁苏镇台家中分路,恰好此日,日色将西,花玉人携了绝色的贡氏、三岁的关宁,一个丫头,一房义男义媳。自己一乘轿子,贡氏与关宁一乘轿子,又雇了许多驮担,闹闹热热归来。未曾到家,先已有人看见,报说花大爷回来了。”花隽人进内报知大嫂。大嫂道:“莫非见鬼?”花玉人与贡氏下了轿,走进中堂,见有孝堂灵位排着,即吃一惊,问道:“此是何人的灵位?”文姿与隽人慌忙撤过,道:“坐了慢慢说。”花玉人且检点行李,打发了轿钱、担钱、驴钱,然后一家见礼,坐下。玉人又问道:“这灵座可是何人的?吾家可是有变?”文姿道:“二叔十分强健。因前番从关中有书报来,后五六日,又有一人来报,说你死在苏府任所,故此我排这灵位儿。”花玉人吃惊道:“我在任中,托天康健,何曾有病?因边关军务匆忙,往来人少,并无家书带回。”文姿笑一笑道:“这又古怪了。这书我还藏着,去拿来你看。”随即进内寻出书来。递与花玉人。玉人看过道:“这书全没影子,是何人做此妄孽?”文姿道:“看起来也是二叔做的孽了。”花玉人道:“二弟为何做孽?”文姿道:“说说须一日也说不尽,且慢慢儿。”

隽人在旁,将前开店,****柳氏,殴辱秀才,受打枷之事,粗粗说来。未完,文姿即接口道:“这也不奇,可笑他昨日又将我卖与济宁府富商,叫他来抢我。因我带孝在身,叫他们见穿白衣的,抢了便是。幸三叔说知,我将白衣换与二婶穿着,竟抢了二婶去了。昨夜去赶,五更方回,如今还睡在房中。”玉人听说,叹不绝声,说道:“我起身时,将一百两纹银,一文不私妻子,尽付与他,叫他与三弟协力同心,看顾长嫂。如今竟不顾嫂之衣食,又卖嫂之肉身。如此为人,良心已死,原来自作自受。”文姿进内安排茶饭,花玉人叫义男夫妇搬运行李进房。

那花笑人自床上起来,不知大哥回来,低着头,憧憧地一头走将出来,看见大哥在坐,吃了一惊,忙忙缩进闭了门儿。玉人看见了,恨他悖逆无礼,只作不见,竟不瞅睬。笑人缩进了,在门里边张探,见大哥下首坐着一个美妇,比大嫂又加娇媚,手中抱着一个孩子,比自己的儿子分外魁梧。又看见两个男妇,搬运皮箱行李,络绎不绝。又听见丫鬟口中唤一声:“二奶奶,可进房中里面去看着行李。”那美妇人即抱了儿子进去。花笑人看见这些光景,肚肠好不痒,眼睛好不热;走到那床边灶边,好不伤心凄楚。两个儿子在中堂哭叫母亲,大嫂担些果子出来,阿修拿进去,好不惭愧。到黄昏时,文姿安排了一壶酒,一碗饭,两碗菜蔬,叫三叔拿到二叔房中。只见闭着眼,孤孤栖栖地卧着,叫起来,胡乱吃了两杯酒,吃半碗饭,隽人出门,依旧卧了。

夜深时候,听见大哥与大嫂房中欢笑之声,睡卧不安。又爬起来听听,初时像大哥说苏府与边关的事体,后来像大嫂说自己与本身的事体,笑作一团。花笑人此时真是有气无伸,有苦难说。此夜,玉人欢畅了一宵,笑人又惶了一夜。次早,远近亲邻都来拜贺,该留茶的留茶,该留饭的留饭,去了一班,又来一班。一连忙了三日。第四日,花玉人出门拜客,花笑人缩头了数日,闷气实难消得,这日绝早,乘着天色尚暗,独自出门,轻轻开了墙门,走出外边散散闷儿。但不知遇着何人,讲着何话,且看下文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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