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时我就不断的在妥协,向命运妥协,向社会妥协,向金钱妥协,向欲望妥协,但不停的妥协却没能换来任何的东西。至今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是属于我的,所以即使我对眼前这人充满无限好奇,无比的想要前往探索,但当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睥睨众生的张狂姿态,自以为随便抛出几个甜果子施舍给饿疯了的众生,就能成就自己那点子慈悲心,升仙成佛。我就烦透了。
即使永远也查不出自己停留的缘由又怎样,乐在其中的鬼生,比活着时还要精彩万分。存在即合理,而我只需要享受这存在的过程。我扭头迈上来时的水泥路。径直地往前走,脚踏在地上的感觉无比真切,连带着心都安定了下来。
后面好半天没声音,过一会儿他的车稳稳地停在我身边,从车窗探出一条手臂,扯着我的手腕猛地拉了过去,我身体砸在车门上,下意识的扒开他的手掌,他倒是立即就松开了,于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他利落地从胸口把那枚袖扣取走,连点儿余光都没给开着车立马走了,车身飞快地从我半边身子里穿过,再次丧失触感。我这时候意识到,那枚袖扣粘在我身子上,他扯着我的舌头捏着我的下巴抓住我的手臂,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接触。而我虽然能感受到触觉受困于物体,却不能实实在在的掌控。
可我能抓住他。扒开他的手掌。
乡村的水泥马路一点不平坦,遍布着一个一个浅坑,他的车颠着颠着消失在视野中,我慢悠悠的晃荡在这条四下无鬼的小道上,思绪翻滚,却又隐隐含着期待,这鬼生,真他妈越来越有劲了。
我走了一晚上终于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搭上了一辆小货车,车身锈迹斑斑,车里车外都结着一层厚厚的灰,前头的挡风玻璃和驾驶座两边的玻璃倒是擦地锃光瓦亮。但怎么看怎么都像刚从报废车堆里翻出来临时拉来使的,开车的师傅半边脸上几条凉席印子都还没消,黝黑的脸上两颗黑漆漆的眼珠子时不时瞟向路边。也不知道在看什么。整段路颠簸的厉害,我整个人一会往下坠一会儿往上飘一会往左荡一会儿往右甩。这也没什么,毕竟怎么颠怎么晃我都是没感觉的,走路坐车对我而言都无所谓,但是无聊啊,想到这我有些后悔了,起码坐那男人的车能时不时逗逗他,斗不过也能色色他。对着这么一张没劲的大黑脸,真是了无生趣啊。
昨天从城里过来的时候没觉着开了那么远,我走了一晚上又坐了个把小时的车,才刚到城郊刚修好的那条宽阔大路上,四周还保留着农田,零零散散的伫立着几栋四五层高的房子,外观看着很有小别墅的意思,只少了几分精致。这样的货车是不可能进城的,一进去肯定就被拦下了,果然车子在往后一拐,然后晃荡着停在路边一栋六层小楼前,黑脸师傅跳下车,朝房子里吆喝了一声,麻利地打开后面的栓子,挪下来一个密封的纸箱子,我从他身边经过,拍拍他的肩膀以表谢意,重新踏上回城的路。
天色渐渐大亮,半边天都醒了过来,这里不比乡村小道了,来来往往的轿车一辆接着一辆越来越多的从我眼前穿梭驶过,我捡了个顺眼的跳上去,这回也不躺后座了,窝在后备箱里闭目养神。
几个小时之后回到专属我的十字路口,按以往的规矩小鬼们都应该已经散去各找各妈了,但现在红绿灯牌牌下伫立着一个小男孩儿,衣服上红白黑三条横横贴在他的胸前,是前几天刚加入我们落水淹死的小男孩,他来之后一直坐在我旁边,听故事的时候叽叽喳喳不停的问我问题,问烦了我就给他一顿胖揍,他立马就抱着我的手晃啊晃,跟狗儿撒娇似得。他手扶着红绿灯杆子不停的在人群中张望寻找,又大又亮的眼睛里透着纯真无邪,嘴巴无意识的微微嘟起,一副委屈样儿。没等我朝他走过去,他已经扭头看见了我,立马撒腿向我跑来,穿过了无数来来往往的行人,猛地扑抱住我的大腿,昂着头哭着说:“桑桑姐姐,我以为你走了。伯伯们都说你往生去了。”
我手足无措的愣在原地,看着他皱起的眉眼和啪啪往下掉的泪,心结结实实的揪了一下,男孩儿的声音像水烧开后咕噜噜炸裂的气泡,带着热腾腾的气息,汹涌地灌进四肢百骸。
“桑桑姐姐你不要走。”
好半天我才反应过来,蹲下去抱着他,点点他的鼻子说。“男人要坚强,不能动不动就掉眼泪。虽然你是小鬼,可也是公的。”
我牵着他往红绿灯杆子那里走去。他在耳边叨叨。
“桑桑姐姐我知道我知道,公鸡是公的,母鸡是母的,对不对?”
“对。”
“公猫是公的,母猫是母的,对不对?”
“恩”
“公狗是公的,母狗是母的,对不对?”
我咬咬牙,点了点头,恨恨道:“恩!”
“公蚊子是公的,母蚊子是母的,对不对?”
我懒的回答他了。他拉着我的手晃晃,追着问:“桑桑姐姐对不对对不对?”
“对。”我加快脚步。
“妈妈的母的,爸爸是公的,对不对?”
我不回答他,他又接着说。
“桑桑姐姐,妈妈喊爸爸老公,爸爸为什么不叫妈妈老母?”
我忍无可忍,刚才那点儿感动到现在只剩下哭笑不得无奈,抓着他坐在花坛边上,郑重的吓唬他,“小孩子不能总是问问题,会被坏伯伯抓走。你喜不喜欢桑桑姐姐?”
他认真的点点头。短短的头发服服帖帖的附在光洁圆润的脑门上显得很可爱。但我依然一本正经煞有介事的吓唬他,“那你要乖,要听姐姐的话,要安静,不能闹,不然被坏伯伯抓走,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他又点了点,眼神无比真挚。我摸摸他的小脸蛋,搂了搂他瘦弱的身子。
刚满四岁的小男儿,只有一点点大,在懵懂未知的情况下失去了生命,此刻他坐在我的身边,把我当成他的亲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经是只小鬼,靠着一丝对亲人的眷恋,茫然的在偌大的世间寻找。等时间一点点的流逝,他也慢慢失去对亲人的印象,会在任何一个时刻突然地消失。
他抓着我的手晃啊晃,“我很乖,姐姐不要走。”
我抓起他的手握了握。
刚安静一会儿,他又开始问问题。
“桑桑姐姐,什么是往生?”
我拍拍他的小脑门。“就是去很远很美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小猫儿小狗儿,也有大公鸡。”
“那里有爸爸妈妈吗?”
“有,你的爸爸妈妈都在那里等你。”
“真的吗?桑桑姐姐我也要去往生,我要去找爸爸妈妈。桑桑姐姐快点起来,我们一起去往生找爸爸妈妈。”他听我这么说,捧着我的手跳了起来。满目飞扬的神采和灿烂的笑容。
我看着他笑得一片惨然。
半小时后我牵着小男儿到周习孟的住所,那股子忧伤劲完完全全的被抛在脑后,站在他家门口我还有那么几分期待。
这个点儿他不在家,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不仅东西被归置得平平整整,而且上回看见的满屋子挂着的那些不三不四一看就是淘宝特价淘回来劣质盗版名画一个个都消失不见了,露出花白的墙壁,整个屋子都透着毫不拖沓简洁明亮的画风。阳光从窗户钻进来,我终于看清了他家地板的颜色,白色黑边的瓷砖明晃晃地闪着光。我一边点头一边环视这个地方,感叹周习孟果然孺子可教。沙发大概是重新换了一个,黑灰调的,我暗暗点头,这颜色耐脏,周习孟终于长脑子了。
小男孩在沙发上蹦跶,其实是飘来飘去,高兴的问我这是哪儿。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一个男人白花花的身子瞬间闪瞎我的鬼眼,目光盯着他的身体一路向上游移,一边看一边还想周习孟什么时候练就的这么一身好肉。这才一天功夫没可能啊,视线往上一瞟我眼珠子都掉出来了。
我擦,这不是昨天那个变态男吗!?
他噙着一抹玩味的笑,扬了扬下巴对我说:“还不错吧!”
五雷轰顶,无数道闪电将我抱有的不过是相貌相似的幻想劈成渣渣。
“你怎么在这儿?”
他抖开浴巾简单地往腰上一围,手一伸拉出一条毛巾擦着湿漉漉的发丝向我靠近。“周习孟是我房东。”
穿过我一屁股坐在我和小男孩中间。真想扇他一巴掌啊!他伸出手揉揉小男孩儿的发顶。“你叫什么名字。”或许是他脸上一直带着笑,小鬼竟然向他靠紧双手扒在他的手臂上,奶声奶气的回答:“叔叔我叫周小山。”
“小山真乖。”他揉揉他的脸。
小山又开始不停的问问题,他也一直耐心的回答,没有半点敷衍。我乐得轻松,又懒得和他待在一块儿,拔腿就想走。
“桑桑姐姐。你要去哪里。我也要去。”小山见我往门口走,立即从沙发上跳下来向我跑来。小鬼,算你有良心。我心里暗喜,嘴上假意呵斥道:“不许跟着我,你就待在这儿,好好陪那个话篓子聊天。”
小山已经跑过来抱住我的腿,蹭啊蹭地又开始对我撒娇。
“忘了告诉你,我这儿进来容易,出去,就得看我心情了。”他在我身后幽幽地说。
这话透着深意,而且一听就知道设了个套给我钻,我进来的时候直接穿进来的,没有一丝阻碍,瞄了一眼玄关,空荡荡的只有他一双皮鞋摆在角落里,两面的墙壁上空无一物。转念一想,我一鬼和人斗个什么劲,是个套钻也就钻了,输也就输了。反正筹码这东西我没有也不需要。
一低头扫看了一眼,就发现小山的头顶沾着的那枚袖扣。和我上回那枚一模一样。我仰头对着天花板翻了个白眼。一咬牙转身就往沙发上倒。
我心里的火苗子越烧越旺,小山却不明所以,改成抱着我的手臂一面晃一面问:“桑桑姐姐你怎么了呀。”
我揪起他细细的手指把他往沙发上一丢,小山在空中划过一道抛物线稳稳地落了下去,这才知道我生气了,安安静静的缩在沙发上不敢再闹腾。
“这样对个孩子不好吧。”他已经换好衣服正扣上衬衫最下面的一粒扣子。从我身边抱起小山往卧室走,我心想你丫要是不忍心就把他脑袋上的扣子解了放我自由啊。人面兽心还非要做出一副慈眉善目的模样。
事实上我完全可以把小山丢下,但不知道为什么,却抗拒这样的做法,或许是因为小山完完全全的信任着我,或许是因为小山完完全全的依赖着我。而这是我从未有过的感受,一个人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赖着你,你心中那点怜悯心和保护欲,就完完全全的被激发了出来,难以割舍,难以辜负。
他过了一会儿才从房间里出来,我在他出来之后走到房间看了小山一眼,他已经睡着了。嘟着嘴无意识的喊着,“桑桑姐姐,为什么他们看不见我们。”
我的心顿时抽痛。伸手摸了摸他圆乎乎的脸蛋,他活着的时候一定是最可爱的孩子。
“如果你已经清楚鬼往生的法则,就应该知道,他对你的依赖对他而言并非好事。”
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了我的身后,淡漠声音听着就让我烦,从他的身体里穿过径直走向沙发,没好气的呛声道,“关你屁事。”
相比我的气急败坏,他总是一幅洞察世事成竹在胸的模样,淡淡地对说道,“我可以帮他往生。但你要拿出点诚意来。”他在我身边坐下,沙发往下一陷,忽然揽着我的肩膀往他身边按,我发现他这人看起来深不可测,性情却是阴险狡诈虚伪做作,加之一颗薄凉的心。想想自从我变成鬼之后碰见的人一个比一个极品,这种阴毒奸邪的人都能遇上真是不知道活着的时候到底作了多少自己都不清楚的孽。想着既然我玩不过他也躲不了,不如不再跟他对着干。
他浑身的肌肉线条很漂亮,将人的遐想勾引到极致,我伸出手紧紧贴着他胸腹上肥而不腻的肌肉块,掌心间的触感无比清晰,他在我耳边低沉的笑,说道:“你还真是色胆包天。”声音很性感,配合着他深邃的黑眸,魅惑到了极致。
我忽然想起一句诗: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