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方已交霜重露浓的10月,光绪皇帝耐不住寒冷,太监们提早在养心殿里里外外升起了炭火盆,暖手的手炉也都备下了。
这天早膳罢,光绪皇帝看了一会子奏折,他特别仔细地把经都察院衙门呈上来的康有为的折子看了好几遍,心有所动。五品京官固然没有单折启奏的权利,可经过军机才是正路啊!
这里一定有人挡驾。
他召来了在军机处上值的翁同龢。
光绪这几天一直在为变法的事伤脑筋。他毕竟比慈禧太后年轻,接受新事物快,他意识到不锐意改革,大清江山就快日薄西山了,可一提改革的茬儿,慈禧太后就搬出祖制来压他。
他心里有气,却又不敢顶撞操着废立大权的老佛爷。你叶赫那拉氏垂帘听政那么多年,这才是最不能令人容忍的违反祖制呢!光绪想到这里,推开眼前的折子,叹了口气,说:“我大清积弱如此,天运使然,亡羊补牢,晚还是不晚?”他问的当然是变法维新。
翁同龢是主张维新变法的大家。他这些日子没少在皇上面前进言。听见皇上这么问,他连忙奏道:“皇上圣裁。依臣看,不晚。”
他给光绪皇上分析局势,大清国如能速图自强,便可改貌。只是马关之耻才几个月,那些寡廉鲜耻的衮衮诸公又都举若无事、麻木不仁了。
翁同龢用手指头向彩绘的天棚上指了指,光绪知道这是指慈禧太后。他说:“上头虽是深宫静居,却并没有真正轻闲。”
这光绪岂不知?尽管如此,光绪仍然想要破釜沉舟一试,时刻都想冲破慈禧太后的“呵护”。
他方才看的是康有为为变法上的第三道折子,呈进本称为《请及时变法富国养民教士治兵呈》,备陈变法着手之方和先后顺序、缓急方案。劝皇上下哀痛之诏,以鼓舞士民之气,举贤士参政,以备顾问,转败为胜,重建国基为时未晚,并且提出了富国、养民、教士、练兵四策。
康有为的上书阻力重重,是由都察院转呈皇上御览的,这道奏折令光绪耳目一新。
光绪对翁同龢说:“这康有为说到朕心里去了。说到时弊,可以说是鞭辟入理。大清不改弦更新自强怎么得了?割地赔款,倭人欺我太甚,不变法不强国,何日能雪奇耻大辱?”
翁同龢连连称是,又添油加醋地说了反对派一些不是,说了康有为这些人一些锦上添花的话。
光绪皇帝心动了,决心变法。他不能迈过慈禧太后这道门槛儿,他马上命翁同龢誊录3个副本,一份发军机处,最要紧的一份直送慈禧太后。
接着他又问,康有为现居何职。
翁同龢说:“工部主事。”
光绪本想马上升他的官,官太小奏事都不容易,但又怕传到慈禧太后耳朵里多有不便,不能操之过急,只好暂时压在心中。
此时慈禧太后在颐和园中“静养”,光绪很怕她这个不静的“静养”。光绪欲施新政的风一传出去,还没等召见康有为“问话”,顽固派以庆亲王奕劻为首的人天天走马灯一样跑到颐和园去,借“请安”之机攻击光绪。
光绪气急了,曾说过:“太后若不给我事权,我愿退让此位,不甘做亡国之君。”
不知怎么,这话传到了慈禧太后耳朵里,她叫庆亲王传过话来,话说得更难听,“他不愿坐大位吗?正好,我还不想让他坐下去了呢。”
光绪吓了个屁滚尿流。他与翁同龠禾私下密议,还是不惹火她为上。万一弄得帝、后两党分庭抗礼,倒霉的肯定是羽翼不丰、根基不牢的光绪。
光绪苦于找不到说服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太太的理由。
他终于找到了机会。
这一天,李鸿藻捧了个六百里加急的黄匣子来到养心殿。
光绪宣他进来,李鸿藻请了大安,告诉皇上,这是两广总督谭钟麟的折子。
光绪展开看了奏章,脸上现出惊疑表情。原来谭制台报的正是孙文、陆皓东等人在广州谋反的事。奏折上说,已将陆皓东等匪就地正法,尚有孙文、陈少白等人在逃。
光绪对广东看得很重,几千人的武装,足以成大事。道光爷的时候,发匪洪秀全不就是从广东闹起的吗?
他忙问:“这个孙文,是个什么人?江洋大盗吗?”
李鸿藻奏道:“不是。臣叫他们打电报问过了,孙文是广东香山县人,在洋学堂读过书,跟英国人学过医。”他又介绍了孙文在海外建立了兴中会,提出“驱除鞑虏,恢复中华”的口号。
光绪问:“这个孙文有功名吗?”
“没有,”李鸿藻奏道,“此人一肚子洋学问,张口民主、民权,闭口平等、博爱,他说……”说到这里,李鸿藻突然停住了。“怎么不说了?”光绪很敏感地望着他,“说呀,朕不究汝罪。”
李鸿藻说:“不是好话就是了。”
“又不是出自汝口。”光绪说,“朕不怕污耳。”
李鸿藻这才说出孙文和他的兴中会的可怕,他们一创立,就是冲着大清朝廷来的,过去很多会党犯上作乱,都打着“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旗号,可孙文开宗明义就打出了打倒皇权,在中国施行共和的大旗。
光绪叫他说得脊梁骨冒凉风。他命李鸿藻“写旨来看”,他指示,要谭钟麟限期捉拿孙文归案,如果抓不到,要对谭钟麟“交部议处”严惩不贷。
但李鸿藻替老朽的谭大帅开脱说,这孙文吃过多年洋饭,在海外有很深的根基,事发即漂洋过海走了。
光绪想了一下,让总理衙门拟电文,照会各国公使馆,也要给大清国驻外公使馆下诏,不管孙文逃到什么爪哇国,务必捉拿归案,引渡回来。
翁同龠禾对光绪的“小题大作”颇不以为然。他认为孙文不过是区区鳞甲之患,成不了气候。
光绪却不这么看。可以说,在国事上,光绪处处与慈禧太后的政见相左,惟有对叶赫那拉氏的“外邦与家奴”论颇为赞赏。在她看来,洋人欺我,辱我,不过是想分一餐饭、一杯羹、一块肉,并不想真正灭我大清。即或割了土地,也不能背回美利坚、英吉利或东渡扶桑。
而孙文这种人就要可怕得多,他是要从根基上推倒大清,别看眼下势力小,一旦成了气候,那就悔之晚矣,必须趁其立足未稳、根基尚浅时连根铲除。
最让光绪高兴的是,他认为找到了制伏慈禧太后的法宝。你不是“恶新政”吗?那么你权衡一下利弊吧!倘让康有为、梁启超得势,不过是变个法儿,是帮我大清巩固江山;如不图变法,国事日非,孙文一旦得手,那大清可就摇摇欲坠了。你慈禧太后不是喜欢说“两害相权取其轻”吗?孰轻孰重,这不是明摆着的吗?
这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站在海边,只有感受到潮湿的带有海腥味的海风,才使人意识到眼前是大海。
陈粹芬一直站在船码头上。她想努力睁大眼睛,透过茫茫暗夜看见那艘带走了孙文的巨轮。
她真不愿意单独留在香港。可孙文让她留下,她不能说二话。
“走吧,”邓慕芬说,“望穿秋水,也没用了。若我是你,我就和孙文一起去,走到天涯海角也跟着。”
陈粹芬说:“你以为我不想啊!”
她所以不能同去日本,是因为孙文给她留下了重托,女人的目标小,她必须在孙文、郑士良、陈少白出走后把阵脚稳住,收罗残众以期东山再起,她只能把心底滚烫的热血降下温来。
她和邓慕芬划着一条小船驶向九龙,她们轻轻地划着桨,小船在波光闪烁的水面上咿呀前行,背后的香港一片栉比鳞次的灯火,已渐去渐远。
陈粹芬说:“你真蠢,人家暴尸,你敢去收尸。”
邓慕芬说:“我不去,心里不踏实。”
陈粹芬问:“你是不是看上他了?”
邓慕芬说:“人死了,看上了又怎么样?”语调有几分凄恻。
“陆皓东是个真正的男人,”陈粹芬说,“不过,他好像结过婚。”
“等于没结过。”邓慕芬说,“你不知道,他们从没在一起过。”
“为什么?”陈粹芬问。
邓慕芬幽幽地告诉她,陆皓东让妈妈拉着去相亲,姓黎的女子正在打牌,也没站起来,远远一看,马马虎虎。可入洞房那天才知道,她是个瘸子,又是个吸鸦片烟的,陆皓东一气之下离家出走了。
陈粹芬不发一言,只听到天籁无声,海水在桨叶划动下喧哗着。
邓慕芬问:“你不也很爱孙文吗?你看他那相貌,天生一个伟人。”
陈粹芬说:“相貌在其次,他这人,心地可好了,是个真君子。”
邓慕芬说:“不过,人家有妻子、儿女,你这南洋婆要嫁,可得当小妾了。”
陈粹芬如醉如痴地说:“只要他答应,我当妾也心甘情愿。”
邓慕芬望着她,由惊诧渐渐转为肃然起敬。
两个女人此时的心境是一样的。她们暗恋着的人,一个是至死不知,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一个是理不清她的情爱之路有多少荆棘,是不是畏途?孙文虽在,却也只能浪迹天涯了,自己的一腔心里话何时能对他诉说?
夜是深沉的、浓黑的,它能包容天底下的一切不幸,它也能包容一颗颗躁动的心吗?
从海上看,神户像是一个巨大的海龟浮在茫茫的日本海上,灰蒙蒙的海雾锁住了神户码头和诹访山的大半个轮廓。
这是1895年11月10日,日本轮船广岛丸号在晨雾迷蒙中鸣笛靠岸。
久未剃头的长衫客孙文与陈少白、郑士良离船登岸。
陈少白吸了一口冷气,搓搓手,说:“好冷!流亡的滋味不好过呀。”
孙文没有出声。他当然也是平生第一次尝试有家难归、有国难投的流亡生活,他是他们的主心骨,他不能唉声叹气,不能有半点气馁,他估计到的困难远比郑士良、陈少白想到的要多。
郑士良说:“我们可是举目无亲啊。”
孙文看见几个早起的日本人在买报纸,就走过去。他的眼睛立刻闪亮如炬了。原来报上第一版的标题是:“支那革命党首领孙逸仙在广州起事,事败流亡。”
孙文立刻摸出钱来,说:“买一张,港币要不要?”日本报贩听不懂,他又改用英文。
报贩摇摇手,不收港币,但白给了他一份报纸。
郑士良说:“你又看不懂日文,买废纸呀!”
陈少白说:“一大半是汉字,猜也能猜个差不多。”也伸过头去看。
孙文兴奋不已地敲打着报纸,说:“你看,报纸上称我们为革命!这个词我们怎么没想到?
革命,哈,太贴切,太准确,太一针见血了。今后,我们就叫革命。”
陈少白说:“革命,这是不是日本人对造反的另一个叫法呢?”
“非也。”孙文说,“我想起来了,这革命二字出于《易经》,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有这句吧?这与我们反满宗旨一样,我们不是比汤武要先进的革命吗?”
陈少白拍手道:“好,今后就称革命党。”
郑士良目视着摆在日本料理店里的五颜六色的和食:寿司、烧巴、甜不拉,直咽口水,说:“民以食为天,还是先填饱肚子再革命吧。”
“对对,”孙文说,“吃饱了好工作。”
“工作?住哪?”郑士良问。
孙文胸有成竹地说先去横滨,他认识一个开服装店的朋友,叫谭有发,在横滨,先去找他。车到山前必有路。
几个人向日本料理店走去,倾其所有,饱餐一顿。
孙文倒是很顺利地找到了华商谭有发,那是今年年初他由檀香山赴香港时在船上邂逅的朋友。谭有发很仗义,替他们3人租了一套房子,还请他们吃了一餐饭。
他们的心安定下来,用孙文的话来说,大有尘埃落定的感觉,满清政府再穷凶极恶,也已鞭长莫及、够不到日本了。
孙文经谭有发介绍,幸运地结识了在横滨开文经印刷店的华商冯镜如和冯紫珊一些人,很快在日本建立了兴中会日本分会,在横滨山下町设立了兴中会分会所,这几天是孙文最高兴的日子,他们已经由消极地避难转而为积极进取了。
这一天,孙文正在他的住所文经店二楼改写兴中会分会的章程,13岁的小通讯员冯懋龙悄悄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圆脸、圆眼睛讨人喜爱的孩子,他是会长冯镜如的儿子。每次孙文召集华侨开会,宣讲推翻满清的道理,冯懋龙都挤到前面去听,认真劲不亚于大人,他竟然被孙文破例地吸收,成为兴中会里最年幼的会员。他人小不招风、不惹眼,送秘件、传达会议通知,都由他来跑腿,孙文特别喜欢他的聪颖——说此人以后必成大器。
冯懋龙把一沓大红请柬送到孙文桌上,说:“孙先生,家父写好了请柬,叫拿来请您过目。”
孙文接过看了,点点头,问:“你叫什么?冯懋龙?”
小孩答:“是,冯懋龙。”
“这名字太俗。”孙文说。
“你叫孙文不是更俗吗?”冯懋龙反唇相讥。
孙文笑了起来:“所以我改了,今后叫孙中山了。”
“孙中山?这是什么意思?”冯懋龙问。
“日语那卡米亚,你懂吗?”
“那是中央山脉呀!”冯懋龙说。
“这是我入日本时的化名,中央山脉,挺拔、坚硬,很合我意。”
“那先生也替我改一个吧。”冯懋龙恳求说。
孙中山放下笔,抬头看了看自己亲笔写下的条幅:自由、博爱。
冯懋龙似乎发现和读懂了孙中山的目光,问:“你想给我改自由、博爱?”
孙中山问:“怎么样?你挑一个。”
“叫博爱不好意思,”冯懋龙说,“叫冯自由吧,我喜欢自由。”
孙中山乐了:“没有人讨厌自由,你自由了。”
二人一齐笑起来。
这时冯镜如领了一个理发师进来,对孙中山说:“孙先生,理发师我请来了。”
冯自由感兴趣地摸摸孙中山的发辫,说:“真的要剪掉,你可就回不去中国了。”
孙中山对理发师鞠鞠躬,回答冯自由说:“怎么不回去?再回中国,我就是断发而归了,那时,全中国的男人也都将剪掉耻辱的辫子。”
孙中山坐下,理发师用日语说:“这么油亮的长辫子,要长好多年啊,可惜了。”
冯镜如译给孙中山听,孙中山说:“斩草除根,与清王朝一刀两断。”
随着话音,辫子已齐刷刷剪断。
孙中山所以剪辫子、穿西装,是因为他想到欧洲和美国去活动。
冯镜如对孙中山说:“孙先生,有一个不好的消息。甲午战后,中日签了和议,又恢复了外交关系。听日本朋友说,西太后命令驻日本公使把你们几个人引渡回去呢,我有点担心。”
孙中山说:“我已决定分头行动,派郑士良回国去收拾残众,再图起事,陈少白暂留日本,他的目标小些。我去美国寻求华侨支持。”
这时郑士良进来说:“呀,剪了?这分头多漂亮,省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说着坐下去,用手作了个剪刀状,示意理发师。
理发师刚要下剪子,孙中山忙去制止:“不行,不行,他这尾巴还得拖几天。我让你回广州去集合残部,你没了辫子进得了广州吗?”
冯镜如在孙中山面前嗫嚅着,几次欲言又止。孙中山发现了,问:“你有什么事不好启齿吗?”
冯自由说:“我知道,为了钱。”
父亲瞪了他一眼,儿子已点破,只好说:“筹钱不易,你的路费我出就是了。”
孙中山说:“我不是讨要,是借,将来会还的。”
冯自由说:“赵峰琴、赵明乐一听说你借钱,吓得连兴中会的会也不敢来开了,我去叫人,钻在被窝里装病!”
“小孩子乱插嘴!”冯镜如喝斥着儿子,要打他。
“你不能再打我!”冯自由调皮地说,“孙先生给我改名了,叫冯自由,我是自由身了,你打不得的。”
这话引得孙中山、郑士良大笑不止。
孙中山的第一站当然是檀香山,他哥哥孙眉在那里,他小时候在那里念过4年书,对这串串镶嵌在太平洋上的珍珠般的小岛和哥哥那座硕大无朋的木头房子有着不同寻常的感情。
何况他到日本后与哥哥联系才知道,夫人卢慕贞已经带着孩子到了茂宜岛上,孙中山也想去和家人团聚几天。
他见了哥哥,说到广州起义失败的事,他想哥哥会对他埋怨一番的,为了支持这次起义,孙眉低价卖掉了1 000头牛、几百亩地,是兴中会华侨中捐款者的首户。
孙眉一句也没有埋怨他,这很令孙中山意外。照理说,孙眉是个脾气很暴躁的人,他对孙中山这个爱弟,有着恨铁不成钢的剀切之心。1878年孙中山第一次随母亲到檀香山投靠孙眉时,孙眉立刻把弟弟送到意奥兰尼学校读书,孙中山不负兄望,4年后毕业时得到了檀香山国王的嘉奖。但后来因为他信了基督教,孙眉怒不可遏,不再供他念书,甚至把原来拨在孙中山名下的财产也剥夺回来,孙中山一怒之下回国去了。但到了去年冬天孙中山第三次奔赴檀香山建立兴中会、提出反满口号时,却得到了孙眉的大力支持。
第一次起义流产了,孙眉这样理解他,使他感到很欣慰。孙眉很平静地对弟弟说:“这不算什么,继续干下去就是了。”
孙中山很不好意思地向孙眉要了500元钱,要马上寄还给日本的冯镜如,这是他和郑士良、陈少白借的路费,他不能失信于人,孙眉叫账房给他支钱,并且说:“理应这样,言而无信怎么做人!”
孙中山在檀香山设立了兴中会联络处,还组织了会员进行军事训练,聘请了一位丹麦籍的教官柏奇执教,他想积蓄一批有生力量。但孙中山很快发现,他过于天真了。因为广州起义刚刚失败,清政府通过驻外使节到处对华侨、华工恫吓,好多人不敢与他来往,孙中山决定到欧美去。那里的华侨更多。
行前,他才有机会满足儿子孙科的要求,带他到海滨去游泳。
碧绿的太平洋,翡翠般的小岛,金黄的沙滩,遍地的凤梨,茂宜岛真是宜人的地方。
孩子在沙滩上嬉戏,孙中山和孙眉坐在一片椰林阴下喝着咖啡。卢慕贞在一旁做着针线活,她在为又要远行的丈夫缝补袜子、衬衣。
孙中山向孙眉详细地述说了起义被人出卖的过程后,他很痛心地说:“第一次起义就失败了,把大哥和许多华侨的血汗钱都糟踏了。”
“别这么说,”孙眉说“这不算一回事,接着再干。”
孙眉这话令孙中山心里稍稍好过一些。他告诉大哥,自己太轻信了,叫人家骗去了不少军饷。广州起义前夕,参与起事的三合会头目要求按人头发饷,孙中山看了他报的数目太大,认为不实,无法证明。头目便邀孙中山到茶楼去清点。那一天,孙中山走了十几个大茶楼,人声鼎沸,个个爆满,孙中山叫陈少白带人费了好大气力才清点出个数目来,虽然惊讶人数之众,却也为自己将有这么一大批武装力量支持而窃喜。钱是按数发下去了,后来郑士良告诉他,三合会的头目是个骗子!茶楼那天逢上个仲秋大节日,家家不煮饭全去吃早茶,那不过是一群群市民而已!
后来又有一些民军来骗钱,谎称自己有多少兵马,陈少白、陆皓东告诉孙中山,有很多是骗子。但孙中山说良莠难分,怎么办?他还是宁可相信是真。他对陆皓东说:十室之邑,必有忠信,骗点钱,说我们好话,同情革命,这也是宣传,是值得的。
可这话对出了钱的哥哥就不好说了。
孙眉听了孙中山的讲述,笑了一阵,说:“你倒是仁者之风。仁者是不能领兵打仗的呀。”
不过,他认为吃一堑长一智也好,他给孙中山打气,说:“钱,你放心,你如果再起义,我大不了再卖1 000头牛资助你就是了。”
孙中山好不感动,有这样宽容大度的哥哥为后盾,他的内疚和压力减轻多了。
孙科跑了过来,卢慕贞在后面笑着追。
4岁的孙科跑到孙中山跟前,问:“爸爸,你是革命党吗?”
孙中山与孙眉相视大笑。孙中山问:“谁告诉你的?”
孙科稚声稚气地说:“我听你们说的,爸爸你是不是?”
孙中山一本正经地:“我当然是。”
孙科又问孙眉:“伯伯,你也是吗?”
孙眉把孙科举到了肩上:“我也是。”
孙科说:“妈妈呢?”
卢慕贞说:“妈是女人,妈不是。”
“我是男人,我是革命党。”孙科有几分骄傲。
孙中山笑道:“行了,后继有人了,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沉了一下,又自语似的说:“但愿别到了他长大成人时,中国仍然是这么黑暗。”
傍晚时分的檀香山简直就是一个神奇的、变幻莫测的万花筒,不要说孩子,大人也无法抵御大自然的诱惑。
孙中山带着孙科在夕阳斜晖里漫步在树木葱茏、花草烂漫的海滨,光滑的长浪絮絮低语般吞食着沙滩,孙科赤着脚在沙滩上奔跑着,拣拾着贝壳。
突然一辆豪华的观光马车飞驰而来,孙科埋头在拾贝壳,全然不知,马车呼啸冲去,孙中山大叫一声“哲生”,扑过去把孙科夹在腋下,迅速闪开。车上有一男一女用英语惊叫“好险”。
马车停在旁边,驭手是土着,抽了马一鞭子,说:“对不起。”
坐车的绅士模样的人说:“怎么可以这样驾车?”又转过头来对孙科说:“小朋友,对不起!”
他一眼认出了是孙中山:“是你?孙逸仙?”
孙中山也认出了乘车人是康德黎,不禁惊喜地奔过去:“康德黎老师!”又叫了一声:“师母!”
康德黎夫妇下了马车,说:“你不是在日本吗?这世界真是太小了!”
孙中山对孙科道:“快,叫爷爷、奶奶。”
孙科想纠正父亲:“是洋爷爷吧?”
孙中山笑了,用英语告诉了康德黎夫妇,康夫人把孙科揽过去,给了他一块巧克力。
孙中山问:“老师是到夏威夷来度假吗?”
康德黎说:“不,我们回英国去,在这里玩几天,怎么样,你有机会去伦敦吗?”
孙中山说:“我太想去了,达尔文、莎士比亚、大英博物馆,都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我想多考察几个先进国家,有对比才有发现。”
康德黎从皮包里摸出纸笔来,飞快地写下一个地址交给孙中山,说:“这是我的住址,我们在泰晤士河畔期待你的光临。”
孙中山说:“走吧,我请老师去吃一餐夏威夷饭,是用白米和菠萝做的,里面放夏威夷果。”
康德黎说:“好啊,来,上马车。”
康德黎夫人抱孙科先上了马车。
纽约真大,大而脏,大而乱,人们仿佛拥挤在一个铁皮的罐头盒子里,憋得喘不过气来。
然而孙中山得承认,这里是自由人的天下,以至于叫刚从地狱里来的人处处感到别扭。
纽约有个美丽的绰号,叫大苹果,听起来很诱人,孙中山始终弄不明白为什么起了这么个雅号。他问过好多华人,都无以为答,只有广东人卖蚝油云吞面的黄二嫂有独出心裁的解释。她说,纽约是个叫人嘴馋的大苹果,只要你肯上树,都能啃上一口。
孙中山觉得这近似玩笑的话里寓着一定的哲理。
孙中山这几天总是失眠,这倒不是因为他的简陋住处附近太吵,而是他的革命发动并不顺利。所到之处,他都向华侨们陈明利害,痛说祖国危亡、清廷腐败,非从民族根本改革,无以救亡,而改革之任,人人有责。然而,总是劝者谆谆,听者终归藐藐,真正向孙中山靠拢的人太少了。募捐困难,就连他费尽心思想出来的发革命债券的举动也很少有人认同。
这天清晨,电车响着刺耳的铃声驶过街道,孙中山从一家书馆的地铺上起来,走出屋门,门外有一间面馆,用中文写的匾额:黄二嫂蚝油云吞汤面。
孙中山站在外面,扔了几枚硬币过去。
胖胖的黄二嫂盛了一碗热汤云吞面出来,孙中山站在屋檐下吃。
天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孙中山望着穿行在如麻雨丝中的匆忙人群,一脸惆怅。
黄二嫂问:“先生,你天天吃云吞面,吃得消吗?”
孙中山笑笑,没说什么。
黄二嫂问:“还是没有几个人愿跟你反朝廷吧?”
孙中山像自语似地说:“民智未开呀,急不得。从旧金山到纽约,劝者谆谆,听者终归藐藐。”
黄二嫂说:“唉,你也怪可怜的。”
孙中山一怔:“我可怜?”
这话在孙中山听来,近似于侮辱,可冷静地品味一下,可不是有点可怜吗?可怜的不是孙中山本人,而是他这一片为国为民之心竟然不能打动真正可怜的民众。
他不由得叹息一声。
黄二嫂说:“有人说你是吃不上饭了,出来妖言惑众,骗几个钱花,你为你的革命发行的债券,谁信得着?”
这个黄二嫂倒是快人快语。孙中山知道,好多人都会这样看他,他忽然有一种欲望,他需要表白!
孙中山说:“二嫂,我在国内行医,一个月可以赚几百元,我并不愁吃喝,我的哥哥在檀香山开着大农场,外号茂宜王,我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那你准是有病,”黄二嫂一边打发着来吃面的华人,一边说:“放着好日子不过,出来受这个清风!”
孙中山宣传说,他是为了千千万万真正吃不上饭的百姓,为拯救我们这个百孔千疮的祖国。众多华侨在外,为什么受人欺侮?还不是因为背后没有强大的祖国为靠山?
黄二嫂听进去了,沉思了好一会儿,说:“你说的也有道理。这么的吧,你发那革命债券,我买100元。”
孙中山愣了一下,说:“你小本经营,不容易……”
“看看,有人捐钱,你又女人心肠了。”她从木头钱匣中拿出几张破烂油腻的钱塞给孙中山。
孙中山说了声“谢谢”,郑重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债券递给她。
黄二嫂仿佛生怕上当受骗,反复看了半天,说:“你那革命成功了,还10倍,1000元?你不说谎?”
孙中山郑重地点头。
黄二嫂问:“你若是总也成功不了呢?”
孙中山一时回答不上来,又想把钱还回去。
黄二嫂说:“拿去吧,吃亏也认了。”她掖起了债券,也不再看孙中山一眼,用力吆喝了一嗓子:“蚝油热汤云吞面咧——”一个撑伞照野外相的人走过来向孙中山兜揽生意。孙中山动了心,摆好姿势,拍了一张。
那个照相的说第二天就可以取,孙中山写下了他的住址。孙中山很在意这张照片,这是他脱去视为耻辱印记的长袍马褂和马尾辫后第一次的清白之身的证明。
可他不可能想到,这个照快相的人拿了清廷驻美公使杨儒的钱,已经暗中盯着孙中山非止一日了,今天他自愿照相,这不是天从人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