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昊与夜玄殇在漓汶殿密谈,子娆回宫换衣衫,亲手做了几样精致小点,并一壶竹叶清酿,待准备停当,恰好离司自蝶千衣处回来复命,便接了她手中的白玉描金盘同往漓汶殿去。子娆闻知蝶千衣已将药配制停当,心下自是欢喜。离司却是满腹心事,端了点心随行在后,闷闷不语,过了一会儿,轻声问道:“公主,若是那蝶千衣的药……她的药解不了主上的毒,那怎么办?”
子娆脚步略停,回眸看了她一眼,微微浅笑,“其实他的病好不好,毒解不解,倒也没什么关系。蝶千衣倘若能医此症,那便是苍天垂怜,万幸之幸,如若不能,那也是天命所定,于我来说都是一样。”
离司一怔,蹙眉不解,“公主,这事关生死,怎么能一样呢?”
子娆含笑抬头,漫天雪光透过琼林,映得她魅眸莹澈,清若冰潭,“上穷碧落下黄泉,到哪里都是他,生生死死,我必与他相伴,又有什么不一样?”
离司听得暗中心惊,不由抬手摸了摸衣中藏着的东西,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前面有人匆匆而至。子娆听到脚步声转身,发现竟是两名影奴护着斛律遥衣前来,斛律遥衣一见子娆,奔到面前叫声:“公主!”一句话未说,便已泣不成声。子娆见她肩臂带伤,形容憔悴,身上血迹斑斑,竟连随身兵器都不知所踪,心中暗暗吃惊,伸手扶她问道:“出了什么事?你随白虎军前去洗马谷,为何弄成这般模样?”一边说着,一边看向和她一起回来的影奴。
旁边一名影奴跪下道:“回禀公主,我们奉主上之命留意军情,白虎军增援洗马谷,未入终始山地界便遭敌军阻击,损伤十分惨重。”斛律遥衣这时心绪稍定,跪在子娆面前哭道:“若不是遇到影奴,我恐怕都难活着回来报信。公主,是烈风骑!皇非……皇非他亲自率兵在金石岭设伏,与那十九部蛮兵前后会合,夹攻白虎军,颜将军为掩护大家,被皇非重伤俘虏,彦翎……彦翎……”
子娆听得白虎军竟然在金石岭遇袭,心惊不已,追问道:“彦翎怎样?”
斛律遥衣抽泣道:“彦翎险些丧命在方飞白剑下,幸得卫将军拼死救回,但是受伤极重。我走的时候他还在昏迷,也不知醒不醒得过来……”说着再也忍耐不住,放声大哭。
子娆凤眸飞挑,利芒一闪而过,“又是方飞白!他日若不斩此人头颅,我誓不为人!”
白虎军遇袭的消息传来,且兰、苏陵等人先后赶至长明宫,听斛律遥衣将情况详述,无不震惊莫名。要知白虎军此次星夜行军,行动隐秘,领军的卫垣、颜菁皆是身经百战,更有彦翎指点秘径,原本绝不可能出什么差错,怎也不料竟被敌军设伏突袭。
据斛律遥衣带回的情报,白虎军在金石岭兵败,颜菁为掩护中军撤退,重伤被俘,卫垣救出彦翎,率部整顿残兵,踞守在金石岭以东一处山峡。皇非亲自点兵布阵,烈风骑与十九部大军两面夹击,将白虎军围得水泄不通。幸而卫垣久经沙场,面对烈风骑轮番不断的攻势,尚自阵脚不乱,一面依借地利死守营地,一面派人保护斛律遥衣突围求援。斛律遥衣与五百精骑趁夜下山,被方飞白率兵阻杀,除她得影奴相救保得性命外,余人无一生还。
洗马谷接连两次出现意外,已不是眼前白虎军损兵折将这么简单,军情究竟如何泄露出去,众人心中皆有疑念,但九公主不曾发话,东帝御驾未临,一时间谁也不好多言。穆国随行人员中,卫垣、颜菁、彦翎三人被困金石岭,如今生死未卜,殷夕语已先行返回邯璋统调粮草,眼前唯有白姝儿身在帝都。她素不与众人合群,独自站在窗畔等待穆王,转头间无意与子娆双眸相触,不知为何忽觉惊凛,心思一转,不由暗咬银牙。
但子娆目光不过在她身上停留了刹那,眉梢淡淡一掠,便即转开。洗马谷之事,显然是有人与皇非互通消息,出卖帝都。那日流云宫宫筵在场之人,除去彦翎三人外,苏陵、墨烆对王族皆是忠心无二,且兰及九夷族人绝不可能出卖洗马谷的消息,殷夕语于情于理都无理由投靠北域,唯有白姝儿心机多变,亦与皇非早有瓜葛,先前更曾数度与帝都为敌,颇是引人怀疑。子娆自白姝儿身上收回目光,推敲此事,但觉十分蹊跷,说来白姝儿与皇非也是恩少怨多,私下通敌出卖穆王对她似乎并无多少益处,子娆思及此处,心中忽有一念倏闪而过,尚不及细思,外面两名禁卫快步而入,“启禀公主,北域来使求见!”
“北域来使?传进来!”子娆拂袖回身。不过片刻,禁卫引了一人登阶而入,但见其人一身黄衣羽氅,发束金带,面如冠玉,正是那天工瑄离,后面两名随从托着个一尺见方的金匣低头跟随。瑄离入得殿来,环目扫视一周,对着子娆欠身一揖,笑道:“在下奉君上之命,特来给王族送上一份薄礼,还望公主笑纳。”说罢将手一挥,身后随从抬上金匣高高举起。子娆抬手掀开,脸色倏然一变。且兰同时看到那匣中所盛之物赫然竟是颜菁的首级,不由惊怒交加,“皇非不过侥幸胜了一仗,竟敢如此欺人,当真以为帝都奈何不了他吗!”
四周诸将怒目而视,瑄离却不慌不忙欠了欠身,复从袖中取了一枚白虎金令,“君上让我转告公主,一日夫妻,生死为契,谁要是胆敢觊觎公主,君上必定让他付出惨重的代价。至于王后娘娘,与君上本是师出同门,此时若肯回心转意,君上不计前嫌,必定也会给娘娘一个名分。”
他言语未尽,旁边楼樊已气得须发皆张,蓦地暴喝一声:“兀那狗贼,爷爷砍了你的脑袋!”两旁剑光一闪,瑄离身后四柄长剑直指背心,殿中诸将本便满心怒火,此时欲为颜菁复仇,恨不得将他大卸八块。谁知剑光甫动,瑄离冷笑一声,忽然衣袖轻扬,向侧一晃,鬼魅似的脱出了诸将包围。除楼樊之外,其他三将原本蓄势待发,倒也无意倚多为胜,瑄离身形变动,楼樊一剑落空,余人当即三剑齐出,分别指向对手上中下三路,若是换作寻常人等,除了撤身后退之外绝无可能避开这三大高手联袂阻击。
瑄离却闪电般飘身上前,高声喝道:“诸位若能将我留下,便算帝都也有能人!”
四周同时响起数声冷哼,四将催动剑势,一片剑光几乎封死所有去路,但见瑄离步法稍移,竟在不可思议的瞬间自靳无余和楼樊双剑之间穿过。叔孙亦出剑之前早已算好他退路,剑上精光爆起,直取对方面门,谁知瑄离倏进忽退,身形一转,竟向墨烆剑上撞去。墨烆剑尖明明已抵到对方肩头,剑下忽然一空,瑄离身子飞云一般贴着他剑锋向外滑开,眨眼间已从容逸出剑网包围,放声笑道:“帝都高手不过如此,后会有期了!”
王族诸将武功原本皆与他相当,却被这诡异的身法弄了个措手不及,四人联手竟未将人拦下,倘若继续追击,便真要落得个以多欺少的名目,就连楼樊也不好再行出手,气得哇哇直叫,一剑砍得殿上金石迸裂。
眼见瑄离便要退出殿外,忽然一抹蓝衫飘动,昔王苏陵出现在殿门之前,含笑道:“先生还请留步。”
他说话时与瑄离尚有数步之遥,不疾不徐抱拳以礼,分毫不失待客之道。瑄离眼见他赤手空拳,更不将他放在眼中,冷哼声中闪身向左,眼见便要从旁擦身而过,不料眼前剑光陡现,一点流光似风,罩向他胸前要穴。瑄离此时去势已尽,想要闪躲已是万万不能,也是他应变了得,蓦地向后折腰,飞腿踢出,取的正是对手腕脉关要。
苏陵喝了声“好”,手中剑身微颤,一星化二,二化为四,四化为八,刹那间四面八方皆是剑光,星雨般漫空罩下。瑄离虽迫得对手变招,自己却也只能落回殿中,但听哧的一声轻响,苏陵收剑后退,半空一角黄衣飘然而落,风寻剑流光一现,复又踪迹全无。
瑄离一时托大,被他削去半边衣袖,心中既惊且怒,不由冷笑道:“原来帝都的规矩不是以多胜少,便是车轮战,哼哼,当真好本事!”
苏陵微笑道:“先生远来是客,本当以礼相待,但若欺我帝都无人,苏陵代主迎客,不敢有失,以此一人一剑,请教先生高明。”
瑄离目光向侧一扫,道:“我若胜了昔王手中之剑,却只怕他人不服。”
这时一直不曾发话的子娆突然开口,冷冷道:“皇非此次派你前来,怕是忘了告诉你惜命是福。你若能在风寻剑下留得性命,我与王兄立刻昭示天下,册封天工瑄离为北域之王。”
瑄离眸心精光倏闪,道:“好,既然九公主金口玉言,在下便领教昔王高招。”
楼樊原本满心不服要与瑄离比试,但他对苏陵最是尊敬,见他出手,便也不好再争,悻悻转身与诸将退出一片空地。苏陵待众人退开,抬手道:“先生请。”瑄离冷笑道:“昔王请教了!”话音落时,两人同时动身,瑄离袖中现出一柄短刃,刀身修细莹紫,飘忽莫测,便似一条云光水带不断缠向对手。苏陵长笑一声,手底剑法展开,风寻剑自蓝衫前爆起一团繁密亮光,复如流星电雨一般,在那团紫云当中刹那散开。
瑄离展开轻功身法,风寻剑以快打快,两条身影伴了刀光剑气,便好似飞羽惊鸿时隐时现,待到最后,但见一道紫气,一片黄光,几乎无人看得清瑄离如何出招,只觉惊风绕殿,云气临渊,令人生出身入险峰不知归路的错觉。再看苏陵,风寻剑或攻或守,却是每一招都让人看得清清楚楚,每一招都恰到好处地破入对方刀势,既不抢一分,也不迟一毫,一套剑法快则快矣,却是从容飘洒,颇有清风明月拂山岗,一片心旷神怡的韵致。
众人之前耳闻天工瑄离精擅机关妙术,但从来无人知晓他武功如何,方才被他占了上风,心中皆道侥幸,此时见他显露真功夫,竟然与风寻剑平分秋色,不由对其刮目相看,就连素以剑法快疾为长的墨烆也心生钦佩,楼樊更是频频点头,若非对方是敌人,恐怕便要拍手叫好。这时离司身边的叔孙亦突然低声道:“离司姑娘,你看这瑄离的身法是否有些眼熟?”
离司点头道:“他用的是大自在逍遥法,不过可比我高明多了,倘若动真格的,可能只有白堂主能跟他一较上下。”
叔孙亦道:“这天工瑄离与白姝儿应该早便相识。”
瑄离的真正身份宿英虽然知晓,但除子娆之外,倒也不曾对他人提起过。离司问道:“先生怎么知道?”
叔孙亦道:“察言观色,但看瑄离入殿之时她的神情便知。”
离司道:“当初若不是这位白堂主,主上也不会和皇非闹翻,她险些害死公主。”她生性温顺,不喜言人是非,这两句话已是极大的不满。叔孙亦看着白姝儿目露深思,“此女曾和北域暗中交易,离间王族与楚国的关系,想来绝非善类。”
两人说话时,瑄离与苏陵已在殿中过了近百招,仍旧胜负未分。苏陵武功本在瑄离之上,数次抢攻皆被他仗着奇异的身法化险为夷,眼见将满百招,朗声笑道:“先生小心了!”说话之间,风寻剑连闪数下,忽然一道剑光直趋对手眉心。这一剑看来平淡无奇,但唯有身在其中的瑄离方知他以极快的手法连出八剑,八道剑气几乎封死了周围所有空间,形成一股强烈的气流,迫得自己不得不正面迎敌。苏陵话音未落,重重剑光已直迫眉睫,竟比先前快了不止数倍。瑄离大吃一惊,待要变招已然不及,情急下短刃脱手而出,疾刺苏陵胸口,跟着双掌齐翻,便往他小腹印去。两人先前招式虽然快绝无伦,却并不十分凶险,突然这般两败俱伤的打法,骇得且兰与离司同时惊呼:“苏公子小心!”子娆蓦地自座上站起,但要阻止已然不及。
这千钧一发之际,苏陵双眉微轩,一声清啸,长剑在几不可能的情况下改刺为削,斜掠直下,同时蓝衫轻拂,凌空而起,短刃贴身擦过,瑄离双掌落空反手接刀,身子在半空中轻烟般向上升去,竟然凭空改变方向,迎上风寻剑必杀的一击。只听当的一声铮鸣,两人兵刃相交,同时向后退去。
两人瞬间变招堪为妙绝,帝都诸将都忍不住大声喝彩。瑄离落地之后将苏陵上下打量,说道:“久闻风寻剑乃是天下第一快剑,果然名不虚传。”
苏陵亦微微笑道:“后风国大自在逍遥法亦非浪得虚名,胜负未分,还请不吝赐教。”
瑄离方要说话,忽听殿外有人淡声道:“苏陵,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此非待客之道,且让他去吧。”殿前禁卫先后行礼,却是子昊与夜玄殇联袂而至。苏陵闻言收剑,欠身后退,殿中诸人纷纷上前参见。子昊行至瑄离面前,驻足微笑,“瑄离先生回到北域,不妨将此信亲手转交少原君,胜负成败,朕与他自有计较。”
瑄离情知今日身在险境,若硬要一分高下,恐怕讨不了好去,抬手接过那金漆封口的信函,道:“既然王上有此吩咐,瑄离敢不从命,改日再领教昔王高招。”
苏陵道:“先生若有雅兴,苏陵随时恭候。”
瑄离亦不多言,当即带了两名随从告辞而去。子娆来到子昊身边,说道:“你倒好心性,若依着我,今日必不让他生离此地。”楼樊亦在旁嚷道:“王上就这么放他走,未免太过便宜,让他跟我大战三百回合,我就不信砍不了他的脑袋!”
子昊目视殿外,淡淡道:“如今北域主事者乃是皇非,多杀此人无益。何况这天工瑄离无论胆色武功皆是个人物,皇非对他也是心存顾忌,此次派他前来帝都未尝没有挫其锋锐之心的想法。若借我们的手除去此人,岂不更加顺遂他意?”这时夜玄殇已向斛律遥衣问清金石岭的情况,说道:“皇非不但工于心计,而且极擅用兵,依他眼下阵营布置的情况来看,金石岭已成绝地,除非强行突破烈风骑的包围,否则纵有援军也无法与白虎军会合。”
子昊道:“少原君乃是不世之才,但卫垣亦非庸将,之前十年楚穆交战不断,烈风骑也未在他手中占到太多便宜,如今北域大军倾巢而动,只要他能守住金石岭,洗马谷便暂时安全。”说着挥了挥手道:“既然人都在,不妨说说有什么看法。”
众人一同进了内殿,楼樊尚不明白子昊究竟为何不杀瑄离,一边走一边低声嘟哝。叔孙亦拍了拍他道:“那瑄离说起来也与皇非有灭国之仇,且不妨等他相助我们,今日便宜他便罢。”
楼樊奇道:“你怎知道他与皇非有仇?”叔孙亦心细如发,原本在九夷族中便有“智囊军师”之称,推前想后自然猜知七八分事实,只是也不说破,把楼樊这个莽将军纳闷得不行。众人在王舆江山图前分席而坐,子娆将方才瑄离带回的白虎金令交给夜玄殇,夜玄殇接在手中,眼中闪过一丝深刻的感情。子娆轻声道:“放心,彦翎一定没事。”夜玄殇对她微微一笑,且听大伙议论如何应对北域大军,因心知东帝另有打算,并不多言其他。
子昊虽令众将各抒己见,心中却自盘算推敲,时间所剩不多,如何能将最后诸般事情安排妥当,不出错漏,最重要是要瞒过子娆等人。他今日与夜玄殇在水瀑石台深谈良久,身子受了寒凉,子娆听他频频咳嗽,脸色亦不似方才那般,不觉有些担心,趁空叫过离司问道:“之前你说蝶千衣的药已经配好了,怎么不见拿来?”
离司心知那药轻易用不得,却又不善作伪,低声道:“那药……是配好了。”且兰听到她二人说话,亦道:“既然如此,便先服侍王上用药吧。说来说去,还是王上身子最重要,我们与北域再行开战并非一日之功,王上万要保重才好。”
子昊知道子夜韶华药性当过,素日顽疾恐怕又将发作,暗中运起玄功压制,不知为何竟有些力不从心的感觉,眼见众人无不关切,不愿惹他们多心,便对离司道:“也罢,你取药去吧。”
离司听他吩咐,自然不敢反对,过不多会取了药丸清露回来,只见玉盏之中蚕豆大一粒药丸以金箔封裹,看去并不稀奇,拿到面前却隐隐透出若有若无的异香。离司挑碎金箔,将那药丸以清露化开,子娆离子昊最近,便伸手接过药盏,刚要递给子昊,忽觉那药香盈面,心头倏然一跳,仿佛有什么东西牵动内息,异样莫名。子娆眉梢微微一蹙,道声“慢着”,凝眸细看那药盏,片刻后忽然取过离司挑开金箔的小刀在指尖轻轻一划,一滴鲜血破开肌肤滴入药中。离司吃惊道:“公主……”话音未落,便见那药盏中一缕血迹轻轻漫开,所到之处赤色成丝,忽然那血丝如活物一般流转不息,向着水面翻涌上来。子娆面色骤变,说道:“这药中被人下了蛊毒!”
玉瓷盏中,赤丝如缕,不断在汤药之中盘旋游荡,诡谲邪异的形态令人视之生寒。子娆潜运莲华之术,指尖徐徐绽开一朵晶莹的妙莲,向着药盏飞去。刹那之间,她掌心明光四射,刺目如盲,那莲华光影裹着一缕赤丝向上冲起,殿中依稀竟有阴寒惨厉的呼啸声回荡不休。殿中诸人心神皆震,不想这蛊毒竟然如此厉害,若不是子娆身具巫族血统,及时察觉不妥,这一碗汤药入了东帝腹中,后果不堪设想。
子娆指端法印变化,复又以纯阴真气幻出五朵莲华,将那赤丝团团裹住,一直过了半炷香时间,方才轻喝一声:“收!”殿中光影散去,却见她指尖沾了一点艳戾通透的血珠,其形虽小,却是蠢蠢欲动,仿佛有什么东西随时会破茧而出。离司骇得脸色发白,道:“公主,快将这东西毁了吧,留它干什么!”
子娆纤指一收,那蛊虫踪迹顿无。她转头对离司道:“蝶千衣制药时你可是一直在旁看着,还有什么人经手过?”
离司道:“她给我的药是早便制好的,我去取药时,只见她以金箔封药,嘱咐我这药不能合金箔共服,当以清露化之。”
子娆转身吩咐,“来人,立刻去请百仙圣手来长明宫。”外面侍从领命而去,没过多久匆匆回来禀报,原本住在流云宫晓音阁的蝶千衣竟然已经不知所踪。子娆听闻回报,当即召来影奴寻遍王城,却四处不见蝶千衣踪影。待所有影奴回来,子娆玉面之上如笼寒霜,冷冷下令,“给我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找不到这百仙圣手,你们统统不必回来。”
影奴先后奉命离开。眼前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原本最安全的帝都似乎已经危险重重,且兰蹙眉道:“这蝶千衣生性淡泊,且在江湖中素有善名,似乎没有理由毒害王上,更不会用到蛊毒这种东西,若不是有人蓄意陷害,或者……这神医另有其人?”
“皇非!”子娆轻轻吐出二字,凤眸之中杀机迸射,看得殿中人人心惊。这时叔孙亦突然道:“公主,臣有一事想要请问穆王殿下,听说公主自伏俟城接出百仙圣手后,曾在白虎军中略作停留,如今这位神医乃是被穆王请去,数日之前才重新送入帝都的。不知穆王殿下是为何事延请神医,其间可有发现什么不妥?”
他言语虽然委婉,但人人皆听出话中之意,不约而同向夜玄殇看去,一时无人插言,唯有楼樊是个莽汉,大声问道:“穆王殿下,你干什么请了神医去,好些日子才送人回来?”
夜玄殇剑眉微蹙,心想这等情况下倘若将实情说出,依着子娆的脾气,不取白姝儿性命才叫稀奇,但若不说,只怕要落得个嫌疑,有口莫辩。叔孙亦见他不答话,面色微露凝重,起身道:“恕臣无礼再问一句,不知公主之前可曾将洗马谷的情况与穆王提起过?皇非虽善用兵,却不可能处处料事如神,先攻洗马谷复在金石岭设伏,对帝都的举动一清二楚,金石岭白虎军被困究竟是何情况,到底是真是假?”
自洗马谷遭敌军突袭以来,众人无不心存这般疑问,帝都若无内奸,怎么频频泄露军情?叔孙亦出身九夷,最是关心洗马谷安危,早将此事反复思量,却始终不敢定论。但凡聪明心细之人必定多疑,此时东帝药中又出问题,容不得他不生警醒,倘若与皇非联盟的人是穆王,金石岭兵败乃是对方引诱王师增援的圈套,百仙圣手早在白虎军中便已被人暗地操纵,那么穆国的立场便令人思之生寒。
叔孙亦问出话来,夜玄殇尚未回答,斛律遥衣已急道:“叔孙先生,你这是什么意思?白虎军被困在金石岭,漫山遍野都是战死的将士,数都数不清,难道这还有假?我两天赶了近千里路,拼死回来帝都报信,难道这也是假的?”
叔孙亦叹了口气道:“自从息川一战宣国分崩,柔然族勃言王子屯兵西北,始终与少原君互通消息,态度不明。遥衣姑娘应当了解,时至今日,帝都与北域绝难共存,但不知柔然族究竟站在哪一方?”
斛律遥衣性情直爽,哪想到其中这么多关节,急得俏面通红,噌地站起来道:“你……你们……好!你们要见死不救,我去求王子发兵救人!”说罢顿足便走。子娆凤眸轻剔,冷声喝道:“遥衣!站下!”
斛律遥衣平时与彦翎互不相让,得理不饶人,实则两心相悦,早已对他十分钟情,转身泪下,“公主,再迟便来不及了,若是求不来援兵,我就去和彦翎死在一起,反正他活不成,我也不活了!”
叔孙亦与苏陵对视一眼,道:“遥衣姑娘何必心急,穆王殿下尚未说话,此事究竟如何,还待分晓。”
这时夜玄殇眉峰一扬,拂袖起身,“我没什么好说的,金石岭战况危急,遥衣姑娘,请带路吧。”白姝儿冷哼一声,亦随之离席,“王族如此不识好歹,日后莫怪我穆国无义!”但见殿前剑光一闪,却是楼樊、靳无余双剑离鞘指向二人,倘若穆国当真与北域互通,那夜玄殇一去,洗马谷必无幸免,苏陵、墨烆虽然未动兵刃,却也身形微移,“穆王殿下,还请留步。”
夜玄殇负手回头,双眸精芒隐现,“诸位的剑留不下天工瑄离,只怕一样留不住本王。”
殿外天光刺目,玄衣男子容色桀骜,震慑天下的归离剑深敛鞘中,却予人莫可匹敌的危险气息。眼前明明只是一人,竟似千军万马阵列,就连楼樊这样莽撞的人物亦执剑不前,不敢轻举妄动。叔孙亦上前一步,拱手道:“在下先前不过据实推测,穆王殿下难道当真没有任何话说?”
夜玄殇抬首长笑,声震屋宇,“疑心既生,多言无益,他日北域战场,大家后会有期吧!”
叔孙亦神色微变,方要喝令留人,忽然面前幽云飘拂,子娆纵身而起落向殿前,拂袖转身,一双凤眸魅光流澈,直照人心,“别人留不得穆王,换作我呢?”
白姝儿媚颜一寒,袖中兵刃入手,与斛律遥衣双双靠向夜玄殇身旁。夜玄殇抬手阻住二人,剑拔弩张之下,两人四目相对,大殿内蓦然安静下来,就连空气也似乎凝固。且兰等人不约而同地站起来,唯有子昊手把串珠,静静看着殿前对峙的二人,不劝阻,亦无意出手相助。
片刻之后,夜玄殇开口道:“你知道我的脾气,道不同不相为谋。”
子娆移步上前,目光自他脸上扫过,最终停在他深黑的眸心,“事情没弄清楚,你便想一走了之?我只问你一句话,这些事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夜玄殇一笑道:“你既然这样问,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子娆道:“你知道任何事我都可以退让,但这件事,我一定不会。”
夜玄殇道:“我知道。”
子娆道:“那你还是不肯说出请走蝶千衣的原因吗?”
夜玄殇道:“这件事我的确没什么好说的。”
“好。”子娆玉容冰冷,再无一丝感情,“既然如此,我也再无话可说。”她走到且兰面前,向她借来浮翾剑,反手一扬,一道剑光闪过,轻裘如雪当空飘落,一分为二。外面风吹入殿,拂动女子幽魅的玄衣,她手中的剑锋轻轻上扬,“穆王殿下,请吧。”
夜玄殇注视她夺人的目光,叹了口气道:“你当真要与我动手?”
子娆淡淡道:“我曾经答应过你,若要取你性命,必用我手中之剑。你我之间的情义非比寻常,我不会让你死在任何人手中。”
夜玄殇点头道:“我知道你不常用剑,但你的剑术很不错。”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握上剑柄,那一瞬间,殿中所有人都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剑气,随着归离剑一寸寸露出锋芒,那剑气亦变得越发迫人,便好似一座压顶而来的大山,令人生出呼吸窒闷的感觉。面对如此骇人的剑气,众将心中无不凛然,子娆飞拂的衣衫却渐渐静止,整个人仿若化作一泓深冷的幽潭,无光无色,无底无尽,唯有手中浮翾剑紫芒颤动,寒刃轻鸣,好似千峰流水,万丈渊云,向着那巍巍险峰不断涌去。
两股无形的剑气,催得殿中长幔如烟,四下飞扬,当归离剑出鞘的一刻,浮翾剑忽然异芒大盛。御座之上,子昊眉梢微微一扬,殿中清啸震耳,两柄绝世的利器,两道玄色的身影已然凌空交锋。
归离、浮翾二剑乃是世上至阳至阴的两柄利器,夜玄殇与子娆亦是放眼天下为数不多的高手。两人对彼此的武功性格再熟悉不过,几乎每一剑出,都指向对方招式中致命的破绽,只要任何一人稍有疏忽,便是血溅当场的局面。
四面纱缦越飞越急,两人此刻交手竟比方才苏陵、瑄离快了数倍不止,往往剑光甫动,便已改换招式,一人招式甫出,便已令对方处于绝对的威胁之下。殿中诸人看得惊心动魄,楼樊双目圆瞪,紧盯着场下缠斗的两人,恨不得自己拔剑上前,旁边墨烆也暗中抬手握住了剑柄,一旦子娆遇险,便要出手相助。苏陵眉峰轻蹙,无意转头,却见子昊微微合上眼睛,仿佛根本对眼前之战毫不关心,玉帘金幔深处,灵石幽光徐徐转落,数周之后,他似乎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唇角却掠过如丝的笑痕。
苏陵见此情形,心中微微一动。便在这时,子娆与夜玄殇一招相交,两人错身而过,忽然同时出掌,半空中真气交撞,夜玄殇一声长笑,身形疾速后退,归离剑还入鞘中,双掌在白姝儿和斛律遥衣身上一拍,道声:“走!”内力到处,将二女送出殿外。
白姝儿与斛律遥衣的轻功本便出类拔萃,借此助力凌空越过禁宫侍卫,遥遥向着御苑落去,外面顿时响起一片呼喝,跟着便是侍卫们的惨叫。夜玄殇同时冲出殿外,子娆足尖轻点,挺剑追击,却觉眼前劲风扑面,数名侍卫被人拍中穴道扔了进来,便被这么一阻,夜玄殇三人早已消失了踪影。
子娆拂袖一挥,几名侍卫滚翻在地,靳无余、叔孙亦双双出手将人接下,只听子娆冷哼一声,喝道:“封锁王城,给我抓活的!”禁卫们应声而动,子娆回头看向子昊,子昊也正抬眸看她,这时淡淡一笑,道:“此事便交给你处理吧。苏陵,你随朕来。”
苏陵在长明宫内殿待了数个时辰,离开之时日已偏西,天光将尽,万里彤云将遥远的天际染作一片暗金流紫,衬着帝都巍峨的宫阙,仿若这千年王朝浓烈如血的画卷。他站在回廊之前,望着渐浓渐暗的天色出神,过了许久,突然深深呼了口气,仿佛要借着这口呼吸将一些沉重的东西从心中驱走,而后离开寝殿,直接向王后居住的重华宫而去。
重华宫瑰丽的殿台光影如画,淡紫色绣金凤的帷幔之后烟香袅袅,且兰和含夕正守着一只翡玉棋盘对弈。且兰看起来似是有些心事,几盘棋都走得马马虎虎,苏陵来时,含夕又赢了一局,丢开棋子叫道:“不玩了,不玩了,且兰姐姐你今天总是输,我不如跟苏公子下棋。”
且兰笑了笑道:“鬼丫头,让你一局你就得意,莫要捣乱,苏公子有要紧的事呢。”
含夕撇了撇嘴,召唤侍女去拿茶点。苏陵看了一眼案上棋局,对且兰微微笑道:“主上方才传下旨意,要我二人亲自挂帅,发兵金石岭,我们要抢在穆王之前控制白虎军。”
且兰道:“这么说,主上已经确定是穆王出卖了帝都?”
苏陵道:“穆王的事情九公主会亲自处置。穆国虽然背叛了帝都,但白虎上将卫垣乃是我们的人,为了他手中这支精兵,我们也不能对金石岭坐视不理。主上的意思是要我们暗中发兵,取贺岭险道直插敌军背后,纵然白虎军兵败是个圈套,对方也必然措手不及,这一仗我们胜算很大。”
且兰道:“我们有多少兵力?”
苏陵道:“两万五千。”
且兰不由一愣,蹙眉不语。含夕托腮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突然轻声问道:“且兰姐姐,你们又要去打仗吗?金石岭是不是会死很多人?”
夕阳余晖透过窗子照在她白玉般的脸上,投下些许迷蒙的光影,淡淡的朦胧漫过那双美丽的杏眸,不似平日一眼望穿的透澈与清灵。且兰无意抬头,忽然感觉苏陵神色间有种隐约的悲悯,只听他道:“乱世当前,每个人都逃脱不了自己的命运,尤其战场之上死伤难免。白虎军遇袭如果是真,那伤亡必然十分惨重,王师此去,恐怕也有许多战士将要埋骨他乡。”
含夕身子似乎轻轻一颤,低下头去,很久很久再也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