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禁卫大牢最深处,不见天日,阴冷安静。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辰,外面偶尔有些动静,却始终没人来与我说话,牢房内也看不到旁人,顾绵绵和宫怀鸣他们,大抵是已经被转移走了。
我也不吵闹,很平静的等,知道早晚等得到。
第一个出现的,照旧是沈霖。
“真是你!”他几步冲过来,无法置信般的气急败坏,“你这是要做什么!”
我心里一顿,忙问:“他怎么样?”
他看了我一眼,恨声:“你见这世上有谁能被自己的毒毒死的!”
松一口气,我点点头,沈霖见状皱眉:“言言!”
“沈霖,”我抬眼直视他,“景熠要灭倾城你事先知不知道?”
他一愣,面上微微一凝。
“你知道,所以你保下了逆水,我很感激,”我也不等他答,跟着问,“但现在我想问的是,保下逆水,倒是你自作主张,还是他授意?”
沈霖迟疑一下,开口:“为什么这么问?”
深吸一口气,我忽然笑了笑:“原来我猜对了,你们早就给我找好了退路。”
沈霖几乎可以算是在倾城长大,作为黎原统管事务也有好几年,他对倾城的感情不会比我少,既然他整座城都能舍得下,就没道理独把逆水放走来坏景熠的大计。
除非,这本就是景熠的意思。
落影在江湖上声名已失,前前后后总是与朝廷扯上关系,没了倾城,再没了逆水,落影一旦站出去,只会招来大批谴责和寻仇,逆水的幸存,其实是特意留给我的,留给那个即将被赶出宫廷又很难立足江湖的我。
凄然一笑,我竟然还傻傻的以盘龙扣和暗夜去要求景熠网开一面。
没有试图解释,沈霖只是沉默。
其实我不是不能理解,在这样一个不可言说的局面里,他要比做下决定的景熠和被蒙在鼓里的我更艰难,只是眼前一个千疮百孔的我,已经失去了换一个角度替别人想的能力。
这时有侍从匆匆跑进来在沈霖耳畔说了一句什么,沈霖立时就皱了眉:“她来做什么?”
我看着顿一下,问:“贵妃还是太后?”
沈霖略一讶,摆手打发了那侍从,对我道:“贵妃。”
“正等她呢,”我扯动一下嘴角,“你还是避开一下的好。”
说着,外头已有了动静,沈霖皱皱眉,不及说什么,闪身避了。
贵妃从门口走进来,她身后跟着的,是宁妃。
“怎么?皇后是看到我很失望?”贵妃的声音志得意满,“还是看到宁妃更失望?”
我看着,待她们走近又把眼睛别开。
“还真以为一切都在你掌握么?宁妃这边你已经押错了宝,至于我——”贵妃笑笑,故意顿了一下才开口,“是皇上叫我来的。”
我声色不改:“你说我就信?”
“信不信的,”她在牢栏外走近一步,“你可认得这个?”
看着她轻描淡写的掏出一支噬魂徐徐点燃,我失却了最后的表情。
满意一点一滴的浮上贵妃的面颊,叫人开了牢门,她走进来在我身前站定。
有人捧了一份口供在我眼前,我垂眼看了看,内容不外是容成家意图造反,蓄谋已久,我受容成耀指使谋害景熠,并不稀奇,只是后面竟然还有被迫而为,情非得已等等字样,一式两页,语句相同,旁有画押笔印。
许久开口,我的声音很低:“这是他的意思?”
“不然呢?”她反问着。
这份口供看起来的确不符合薛家的利益,我送了两份谋害帝王的铁证给他们,其中之一还是众目睽睽的无可辩驳,大好的将容成家族全盘消灭的机会,口供却偏偏只将矛头指向容成耀一人,不但择开了我爹和景棠,连容成骞都被避重就轻,甚至我这个罪无可恕的下手之人,也被赋予了情有可原的借口,的确很像景熠的手笔。
见我迟迟没有反应,贵妃忍不住哼笑一声:“皇上已经给了你格外的恩典,难道当初留在你右手上的教训还不够让你长记性么?”
我闻言猛的抬眼,她清冷的看着我:“不错,是我。”
顿一下又轻描淡写:“也不是。”
贵妃的意思十分明白,之前被我斩钉截铁的确认与景熠无关的那一次,真是他的意思。
我愣着,经久沉默。
如果贵妃说的是真的,那么很多很多就都是假的。
那夜我中了毒,他追出宫去等在倾城门口是假的,我伤在廷杖之下,他在我身后微颤出口的那句对不起是假的,我从宁武绝望离去,他从广泉急赶三百里提前回京来看我,也是假的。
我想起景熠曾在我耳边问,你就那么确定不是我指使的?
如果他一直以来都骗了我,那他印在我唇上的每一吻,给我的每一个温暖怀抱和爽朗笑颜就都是假的。
还有他给我的每一句话——如果我伤了你,我要怎么办,这个天下要怎么办?
后天回京的那个才是大夏朝的皇帝,今天在你眼前的这个,不是。
为何我能护得天下,护不得你。
别怕,言言,我会和你在一起。
许久,我轻轻的垂下眼,无声的笑了笑。
抬手指了指牢房外还在袅袅生烟的噬魂,我道:“那个,要一刻才能起效。”
“给你东西的人没有告诉你么?”我抬眼,冷冷道,“你进来的太早了。”
不出意外,贵妃面上登时一僵,微微发白,很快往后退了一步。
淡淡扫了一眼她身后的宁妃,宁妃却只是低着头,并不看我。
我亦低下头,持笔在那两份口供末尾端正写下,容成锦。
“告诉皇上,我想见他。”
贵妃如蒙大赦般匆忙离去之后,沈霖极快的现身,几步赶过来:“言言!你别听她胡说,这绝不是他的意思!”
“我知道。”我平静点头。
沈霖一怔,并没多问,只是朝着那噬魂伸过手去。
“沈霖!”我忙叫他,见他顿住才道,“那个,放在那吧。”
“为什么?”他满面不解。
我淡笑:“没什么,左右也不是第一次了,没事的。”
这理由并不能说服沈霖,看他不罢休的样子,我只得道:“是我叫人给她的。”
“我方才已经画押认了罪,总要给自己留条退路。”
“你这哪是给自己留退路!”他急起来,“我去找他!”
“记得我对景熠说过,”淡淡开口,成功的留住了要走的沈霖,“这个皇后只是缓兵之计,以后会是吸引攻击的靶子和诱敌深入的棋子,就像我右手里的剑,平日里用的再多,都不过是迷惑对手和掩饰自己的手段,早晚是要松开手弃掉的。”
他看着我,焦急道:“要弃也不是这般弃的!你——”
“沈霖,”轻轻一句就打断了他,“为什么我承诺的事就要做到,他说的话却屡屡食言,君无戏言这句话,到底是说给谁听的?”
与沈霖说话要比面对景熠轻松得多,他从不会隐藏自己的真实情感,也不会套上一层坚硬的外壳来让我撞的头破血流,他要解释的时候会毫不保留,无言以对的时候便当真一言不发。
于是我再次弯了嘴角:“沈霖,我不光是言言,是容成锦,是落影,是皇后,我也是个普通女子,会伤,会累,会难过,面对着一遍一遍的周而复始,我也会厌烦,所以到我退场的时候,我不光弃掉了右手的剑,连左手里的,也一起弃掉了。”
“可是你这样——”沈霖看着我,话说得有些艰难,“公然的把自己置于死地,便是他终究保下你,你们之间,还要怎么回头?”
“谁说要回头了?”对着这样一个曾经让我心如刀绞的问题,我已经没有了犹豫,“你们瞒我,不代表我看不懂,十三年前,是唐桀阑珊还有你爹一齐力挽狂澜,我娘也死在了那一天,我不会忘。如今唐桀阑珊舍掉了倾城,你爹也又被搬出来,局面若是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便是我什么都不做,难道就有我们回头的余地么?”
“如果这是所谓大局,”对上沈霖的眼睛,我说得很认真,“我不介意牺牲,我可以当断则断,当你们还在忙着担忧间接伤害的时候,我甚至不在乎他恨我,于是到最后发现,我才是最顾大局的那一个。”
“我想见他。”当然不会指望贵妃会去替我传话,到最后,我只是这样对沈霖说。
虽然不知道时辰,但毕竟是七月末的盛夏,困乏和寒战袭来的时候,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在心底里期盼,希望自己等得到他。
我当然是等到了。
他冲进来的时候,我有幸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到一个完全失控,怒火滔天的景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