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殿宫宴,因着老睿王的回京,皇室及王族成员几乎聚了个齐全。
景棠身边的位子空着,不过三日,她竟是消减明显。
上首,景熠身边坐的是贵妃。
没有人觉得不妥,甚至没有人提起爹或者我,仿佛那个前一日还存在的皇后此时已然烟消云散,仿佛作为容成家的一员,不在场才是最合理的状态。
当太后拿出那一叠脉案口供痛斥陈词的时候,景棠平静的垂了眼,景熠亦没有任何波澜。
这让我忽然就有了一个错觉,觉得这场面像极了一场蓄谋已久的扑杀。
比起还被禁锢在容成府的那些大人物,我何其幸运可以逃脱。
只可惜,给这场扑杀添上浓重一刀的,是我自己。
缓缓扯动了下嘴角,我在长阳殿门口现了身,令许多人倏然变色。
对所有的目光全然不理,我穿过骤然安静的正殿,径直走到太后面前淡冷开口:“太后这么急着灭掉容成家,就不怕伪造诏书的事揭露出来,大家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太后盯着我,忽然笑了笑:“好一个鱼死网破,你死到临头,还妄想胡言翻盘么!”
我只是不语,任许多热辣目光落在身上,恍若不觉。
“把人带上来!”太后冲着我背后门外吩咐。
慢慢回头,我看到被带进来的人,是平妃。
一年多以前害我在政元殿功亏一篑,我曾经一直以为是慧妃的那一个,名义上半年前就已死在冷宫的那一个。
她满面苍白,只迅速的朝我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
“可看仔细了?”太后问。
“是。”
“说!”
“就是她,曾经在政元殿行刺皇上,后来逃脱了的。”
到此,我微微一笑,转过头去看景熠。
终于与他四目相对的时候,尽管那目光沉的可怕,但我知道,他看懂了。
如果是我做错了,那我要把一切回归正轨。
顿了片刻,我走到他面前,执壶斟了酒,举起来给他,恍若迷离的轻声开口:“恭喜皇上得偿所愿。”
景熠突然就站了起来,失却冷静的他眼看压制不住。
我仰头相望,温柔淡笑,无声坚持。
僵持一瞬,他一把从我手里夺过酒杯,一饮而尽,随后用力撂在桌上,杯子应声碎裂。
接下来的一个动作,他试图伸手来抓我的手腕,却才抬了手就一把重重按在桌案上,依旧没能撑住的一个踉跄,脸上骤然变色。
随着贵妃的一声惊呼,场面刹那纷乱,许多人朝着景熠凑过去,也有不少人奔着我来,退开两步,人群中,我和他的视线始终不曾中断。
他死死的盯住我,我死死的盯住他。
在他的眼睛里,瞬时充斥了激烈的情感,仿佛浓郁,偏又晦暗,我分辨不出是惊怒多一些,还是伤痛多一点,只觉得那目光沉重得让我喘不过气。
再多人围上来,他都维持着按住桌案看我的姿势,不动不言,这让我又倏然慌乱,几乎撑不住那包裹自己的一层冷静伪装。
景熠,你疯了么。
旁人不知道,我清楚得很,他死硬的站在那里,是在跟命较劲。
世上总有那么几种毒是没有名字的,比如我的,顾绵绵给我的时候,叫我自己起,我懒得想。
还比如景熠的,阑珊制出来的时候,因着极特别的毒性表现,所以给了他。
那毒且烈且温,端看所中之人是逆是顺,顺承则缓慢温和,强抗则至烈至猛,堪堪符合一个帝王对所挟制之人乃至天下的态度。
我方才下在那酒里的,就是这种,景熠自己的毒。
我们每个人都试过自己的毒,有极高的辨识能力并深知后果,因着一时不察,毒混了酒直接服下,本就发作得更快,景熠却还在兀自强撑,能给到他手里用的东西岂是玩笑,就算有解药,拖久了一样危险,他这分明是——在跟我较劲。
我本无意伤你,你却拿身子来跟我较劲。
这是景熠曾经说给我的话,现在我明白,无论什么事,到他那里,总能做得更极致狠绝。
我和景熠的这一场交集绵延数年,无论已经离得多近,每每遭遇大局,每每分崩离析。
在家门和江湖之间,我为他选了江湖,在师门和他之间,在父亲和他之间,我再痛也选了他,甚至在孩子和他之间,我还是选了他。
然而在我和天下之间,他选的始终都是那个天下。
到今天,我已不知第多少次被一把推开。
我爱这个人,恨这个天下。
然而即使如此,却依旧不是尽头,在我终于认命自己无望相争,在一个我宁愿他说是为了大局的时刻,他只是那样平静的看着我的眼睛,说,没有分别。
仿佛自始至终,他从未爱过。
既如此——
尽管身体内已经揪成一团,我却既没有冲上前去解眼前的危机,也没有转过身偷得片刻喘息。
我只是越过人群,冲着扶住景熠花容失色的贵妃,淡淡的笑了一下。
贵妃一愣,极快的反应过来,立刻喊出了口:“是她毒害皇上!快抓住她!”
另一边的太后闻言,更快的声音响起:“皇后谋害皇上,即刻废为庶人,格杀勿论!”
许多侍卫朝我迅速靠近,局面很清楚,景熠明显的中了毒,太后当庭下了格杀口谕,谁还会顾什么身份差别,直接就是刀剑招呼过来。
我站在原地,不躲闪,不移动,只是继续盯住他。
景熠,我狠不过你,但我豁得出去。
从我那个笑容出现,景熠的眼里就已然变了模样,盯住我的神色随即失却冷静。
蓦然变色,急怒惊悸,我看到他奋力的抬了抬手,张了嘴,到底没能说出话,也不知是真的说不出来,还是怕我做出更出格的举动。
与此同时,有人替我接下了即将刺入身体的刀剑,不必回头,从身形动静上也能判断出,是沈霖。
一个浑厚洪亮声音很快自斜后方响起:“此事疑点甚多,不必急着格杀,还要详细审了才好。”
忍不住歪一歪头,倒是让我一怔,竟是沈霖的父亲,睿老王爷。
太后哪容得这等大好机会失之指缝,当即道:“皇后大逆,众目睽睽,容成家罪大恶极,铁证如山,难道老王爷还要袒护不成!”
“不敢,”老王爷目光如炬,兵来将挡,“再铁证如山也是多年前旧事,再大大不过眼前皇上遇险,太后不要混为一谈才好,既然皇后并无反抗逃走之意,不如暂且押了待审,太后不急着宣太医,怎么倒急着灭口起来?”
见太后还要说话,老王爷又补了句:“至于方才皇后所提诏书之事——”
场面当即一僵,却也只是一瞬,随着景熠闷咳一声歪倒下去,殿内再次躁乱,一时再没人顾得上这一段交锋。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到底还是景熠救了我,这让我狠狠的咬了牙。
“言言,”沈霖趁乱在我身后低声,“什么都不要说。”
说着他示意郭兆麟赶紧将我带走,自己急着朝景熠那边过去。
我垂眼转身的时候,去看了一下睿老王爷,他的眼神细密的散在场面各处,偏是一眼都没有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