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皇后,因为我是容成锦。经此一回大事,容成家与景熠的对立已经摆上台面,容成耀功亏一篑,身家尚安,声势却失,这天底下再通天的臣子也不敢公然担个谋反的罪名,一旦有人群起而攻之,他会连翻身的机会都没有。
兵权回握,大局暂稳,景熠看似险胜了这一役,却错失了连根拔除容成一系的机会,如果只推倒一个容成耀,两大家族明面上只剩其一,薛家一门独大不说,斩草不除根,这边旧势暗中酝酿之后,将来会是更大的祸事。
容成耀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之前起事的时候几乎没有牵连到任何派系党羽,赌的就是景熠的不糊涂,让现在的景熠动与不动都十分别扭。
于是这双方的对峙最有可能的结果就是大事化小,避重就轻,降一个不痛不痒的罪名,容成家交出筹码以求长久,景熠断其锋芒巩固皇权,给朝廷看,给天下看。
而他们之间最适合被断掉的筹码和锋芒,就是我。
容成家与皇室之间的三大桥梁,真要弃其一,比起内阁首辅之位和还在襁褓的皇长子景垣,我这个皇后册立不足一年,乱不得朝政误不得皇嗣,份量够重又可有可无,惊天动地却不会伤筋动骨,两边都会乐于选择把我推出去。
何况,还有那样一纸随时可能害死一大片人的诏书,是源自我这个祸首。
尽管自出事后那诏书早不见了声息踪迹,我却无法奢望没人会在什么关键时刻把它翻出来。
这个皇后,的确是保不住了。
面对着我这样一个略带绝望的问题,景熠没有说是,也没有说不是,只是看着我顿了一下,道:“言言,你还是可以在我身边。”
我明白这已经是答案,忍不住问:“如果有人拿了那诏书出来——”
“我会说是真的。”
景熠知道我要问什么,答得毫不犹豫。
我咬了唇,五味杂陈。问他之前,我盼他坚定,问了,又失落于他的坚定。
是真的,就要依诏书而行,册立太子,废后,改立贵妃。
我知道如今景熠为了保我,再次违了他的筹划。
一旦承认诏书是真,比起矫诏死罪来,我失去的不过是一个虚幻的名份,记得我杀容成潇的时候,景熠恼火的指责我至少毁了他两年大计,现在他却是既让了太子之位给容成家,又送了个皇后给薛家,要多久才能再扳回来,我想不出。
当初我看着太后叫人写下诏书的时候,就知道无论成立与否,我都没有退路,太后何等精明,把一份伪诏写的此彼制衡、相互掣肘,无论正反,都立己于不败。
我那时候满心都是景熠的安危,就算看得出这些,也无暇去计较。
“言言,”见我呆滞无言,景熠低了头:“你会在意那个名份么?”
皇后,皇帝正妻,早先这个名份在我眼里不过就是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从未真正把它放在心上,我以为自己想要的一直就是和他在一起,只要能够在一起,我甚至不在乎十年之后再一个十年,何况一个并不见得牢靠的名份。
他方才说,言言,你还是可以在我身边。我想,我该幸福的落下泪来才是。
然而真到了眼前,我却还是起了贪图,贪图那一份正在从指缝中溜走的名正言顺。
沉默片刻,我还是摇了头:“有哪个女子会不在意呢?可是若要我选,我会更希望可以在你身边。”
“在的,”景熠满眼温柔的抚着我的头,“言言,你还不明白么?你一直都在。”
“那——”忽然升起一股冲动,我深吸一口气,抬眼问他,“将来,我是说将来……我们可以有孩子么?”
我仔细的看着他,悉心捕捉他的每一分反应,我看到他的墨色深瞳有着明显的一顿,心里随着就是一抽,骤然便悔了。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问这个问题,如果他说不可以,或者避而不答,哪怕只是迟疑,我该怎么办,该怎么面对自己腹中的孩子。
“当然,”景熠的眼神极快的舒缓了,一片笑颜恍若隔世,“我们当然会有孩子。”
隔日,景熠的銮驾率亲征大军到京,与离京出征一般无二的在乾阳宫设了极尽盛大的典礼贺仪,因着两国议和之后那娅的随驾进京,一连三日,朝臣、宗亲、后宫的典仪宫宴均弱化了克敌庆功之说,以慰劳犒赏为主,一并欢迎北蒙公主莅临我朝,给了她超越公主身份的体面。
头一日的庆典上,容成耀没有出现,同为皇室,景棠和爹受邀出席了第二晚的宫宴。
从始至终,我没有露面。
我安静的躲着外面的喧嚣,合格的扮演着被殃及池鱼的失意皇后模样,除了之前的那一道口谕,景熠再没有任何旨意给坤仪宫,整个后宫却极为默契的对我敬而远之,例行请安顺势免了不说,连前些日子那些企图来看望探风的人也不见了踪迹。
那娅符合所有人预料的住进了后宫,她的到来给了众人新的焦点,趋之若鹜的全都奔了那边,据说贵妃率先拔了头筹,不几日便与那娅亲密到同进同出,太后也是对这个外邦公主极尽宽容照拂。
不知是不是得了什么人的吩咐叮嘱,那娅并没有依着规矩到坤仪宫来见我,对此我倒是觉得庆幸,她若真来了,我还真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好。
此外,景熠和沈霖也如消失了一般,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半点消息。
总之,我像是被这座皇宫遗弃了。
这样的清静日子过了十来日,听着外面的热闹逐渐平息,我知道自己不能再心安理得下去,两个多月的身孕,脉象上从我自己这儿看都十分不好,以内力强保着虽还不至有事,但身子的反应越来越强烈,压得狠了就怕适得其反,况且月份大了,身形上恐也瞒不住。
于是这日入了夜,我决定去找唐桀,能不能保得下,再痛,我早晚也要面对这个事实。
不料往日里驾轻就熟的出宫路上却遇到了不速之客,我看着拦住我去路傅鸿雁,倏然阴沉:“你在干什么?”
傅鸿雁低头,出口十分正式:“皇上吩咐,如果娘娘要出宫,叫我跟在娘娘身边。”
我一愣,忍不住嗤笑一声:“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垂眼不语,我不由得声音冷下来:“我若不想让你跟呢?”
“娘娘想要杀我,依旧随时可以动手,”顿一下,他毫无波澜,“皇上也是这个意思。”
我怔一怔,随即眯了眼。
景熠明知道我恨不得杀了傅鸿雁,绝不可能容忍他跟我去倾城,却还派他来,给了我杀人与否的权力,看似自由,实际上根本没有选择。
他不想我出宫,为什么?
盯着傅鸿雁看了一会儿,我问:“外头出什么事了?”
他面上动了一动,道:“没什么大事,只是现在的确不大适合你出去,皇上也是为你好。”
从张口娘娘变成了你,这话听起来竟是十分诚恳,我沉默一会儿,道:“我知道了,那你去找沈霖,就说我有事找他,叫他来一趟。”
见傅鸿雁点头应了,我补了一句:“傅鸿雁,我不管他要你做什么,我容你,只因为他要留你,仅此而已,所以你以后最好少出现在我面前,不要没事来挑战我的耐性。”
说罢,也不等他有什么反应,转身往回。
傅鸿雁识相的没有跟上来,很快消失无踪。
既是不出去了,我也没有如来时一般纵身潜行,只慢慢的往回踱,正是月中的光景,明月当空夜风徐徐,走走倒也惬意。
听得见附近还有些人在走动,想来是些下人,我一身便装,无意也不爱表露身份惹那些虚礼,也就尽挑了偏僻小径而行,遇到打灯的,就换个方向避了去。
不觉绕了一大段路才回到坤仪宫后门附近,还没靠近门,忽听见一阵悉索声响自一侧传来。
犹豫了一下,我站在原地没动,眼看着宫禁已下,这个时候能在外头的不外巡夜的内监或侍卫,我人在自己宫院外头,谁也不会疑我什么,自不必忙着逃开招来麻烦。
然而让我万万没想到的,自这条小径东张西望着晃出来的,竟然是那娅。
四目相对,登时无言。
“落影——姐姐?”先出声的还是一脸惊奇的那娅,“你怎么——”
眼看着她要喊出来,我忙摆手阻了,她很快会意的点头,压低了声音:“你怎么在这儿?”
我淡淡一笑:“你不是也在。”
“对了,”她想了想,给了自己一个最合理的解释,“你是跟在熠哥哥身边的,自然要在皇宫里了。”
“可是,”俨然碰到我不在她的预料之中,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怎么这么多天都没看见你?”
我并不答她,示意了一下周围:“这么晚了,你在这边做什么?”
那娅皱一皱脸,摊开手无奈抱怨:“我迷路了……这皇宫,真是大得离谱!本想着图个清静自己逛逛,结果反倒耽误了。”
不等我说什么,她又忙着凑过来拉了我的手:“不过碰到你就太好了,你快告诉我,熠哥哥住的那个宫殿怎么走?他等着我去呢,我可不想一直在这儿转。”
说着她指指几丈外的坤仪宫院墙:“被这里头的人发现了就惨了。”
我皱眉:“你认识这儿?”
“当然,”那娅点头,“这里面住的,就是那个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