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七岁那一年见到景熠的。
那天是娘的忌日,也是大夏朝的祭日,初见面,景熠的剑在我喉间。
他的剑和人一样,很稳,无论是眼看着我即将撞上剑锋还是惊险躲过去,他都没有动一下,见我停下,也没有再出下一招,而是利落的收了剑。
微侧了头看我,声音淡而清亮:“你站在那里就可以了。”
我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这样差点杀了我的举动,只不过是不想我靠的太近,当即就有点瞠目结舌,原来这世上,竟会有人莫名跋扈至此。
见我不出声,他盯着我的眼睛看了一下,开口并不是提问:“阑珊没有孩子。”
我又一愣,出声:“我不是。”
他个子比我高不少,我看着他是微仰着头的,发现他除了长得好看,目光也很特别,一双纯黑的眸子,看不出情绪,看不出喜怒,就那么盯着我,又深又浓,直让人错不开眼睛。
大概是我微红的眼眶给他提示,他忽然轻笑一下:“想不到这倾城里面,竟还有能被剑吓哭的人。”
不可否认,他笑起来更好看了,我却有点委屈,平日并不喜多言的我转身离去前还是开口,咬唇说到娘的忌日,于是听到他问:“你去祭拜她了么?”
我回身,看着他点头:“嗯。”
随后我朝西北方指了一下:“她就在那边。”
他停了一下,朝我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少顷道:“至少你还能去祭拜。”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也没有解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他方才还稳如磐石的眼神中带了一点哀伤,只是感觉,再要仔细看的时候,又倏然不见。
忍不住问:“你在难过么?”
他一怔,扬起嘴角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否认,却用别开眼睛不看我的行动表达了抗拒。
如果说他之前的轻笑是一种明媚的灿烂,哪怕出口的话再难听,依旧给人以贪恋或者逃离那张容颜的冲动,那么此时这个刹那已彻底改变了那种感觉,彻底出卖了他,也让我心里突然就有一个什么东西,猛的晃动了一下。
长大以后,我常常会回想这一刻,回想我为什么能在那样一个普通的笑容里面看到他的悲伤,笃定他的孤单。
我想,也许只是因为在那样一个时刻,我们都在难过着同一件事,都试图掩饰,却都掩饰得不够好,我们从各自的悲剧中走来,相遇,就注定会有心灵相通的一个瞬间。
我轻皱眉,气他的轻蔑:“你笑什么?”
“不笑,难道哭么?”他把眼睛慢慢的挪回来,“笑不出来,哪怕沉默,也不要哭,有旁人在的时候,掉泪会凸显你的懦弱和没用,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哭起来只会更难受。”
我在心里一个字一个字的重复着他的话,许久,我问:“你是谁?”
他此时已经完全恢复了最初的状态,清淡幽冷的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你不需要知道。”
直到唐桀和阑珊急匆匆的回来带走了他,我才知道,那是景熠,冲龄即位的建宣帝。
我并没有想过他会是这种身份,也没有太过意外,那样华丽又璀璨的一个少年,也只有这样的身份才配得起他,才能解释他为何会以这样的年纪就拥有那么深刻隐忍的情感。
同时我也明白自己猜中了,他的确是在悲伤,这一日是他同时失去爹娘的日子,是让他从一个天底下最最尊贵无忧的孩童变成一个孤独少年皇帝的日子。
倾城的秘密中,最大的一件莫过于其与大夏朝皇室的关系,历代帝王的武功都是由倾城教授,景熠也不例外,几年来唐桀一直在教他武功,而阑珊的使命则是在他出宫的时候护在他身边,并帮他做一些他不能或者不方便亲自去做的事。
我做出那个决定并没有用很长的时间,阑珊送景熠回宫后回来的时候,我第一句话就告诉她:“阑珊,我想成为你。”
落影阑珊,落影原本该是娘的名字,一刹那就成为了我的梦想。
这是建宣二年,景熠十二岁,我七岁。
从建德帝驾崩,唐桀有好多年的时间没有再收徒,除了我,就只有景熠和沈霖,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个总是一起来,一起走,到后来,景熠来的越来越少,甚至会好几日不出现,待到他十六岁大婚之后,我们甚至一度要到京城睿王府里去才能见到景熠。
所以这些年我反而是见沈霖比较频繁,比起景熠的不多言,沈霖温和有礼的多,这个同样俊朗的男子有着宽淡的心性和爽朗的气质,随着年纪的增长,更添了似水的儒雅,唐桀很喜欢他,也只有他在武功之外得了唐桀的医术真传。
这方面我和景熠都学的不多,唐桀说,医者素淡,景熠因着身份必须狠绝,我则太过急于成为落影,我们各自有着急切的理由,所以学不成的,干脆不必浪费时日。
要成为落影,我的功课极其繁重,除了从唐桀那里学全倾城四大四小八个支系剑法,更多更重要的是阑珊教给我的许多庞杂武功,从内功兵刃,到医毒暗器,甚至倾城剑法每一支系的优势弱点,她说,这才是落影阑珊这类角色所必须具备的,要成为一座城的图腾,必须要比里面的任何一个人都强,不鸣则已,站出去就能睥睨整场。
从手里拿起剑开始,我就再不是那个备受宠爱的小女孩,我需要时刻牢记的是,对自己越苛刻,才能将倾城的秘密和使命传承得越久,才能离他越近。
面对这些常人难以想象的艰辛,我从未有过半句怨言,景熠和沈霖因着各自的身份并没有太多时间来学武,我不同,我已经放弃了所有身份,所有的时间气力都可以用来精进自己,也只有这样,见不到景熠的日子我才能觉得安心。
景熠是我坚韧的根源,他在的时候,我常常盯着他看,耽搁掉大块的宝贵时光也在所不惜。
不敢正对着他,会被他发现不说,他的正面太冷,是那种单凭一个眼神就能让你冷透的寒凉,让人望而却步。也不愿在他背后,当看不到表情只有背影的时候,会觉得那个身躯太硬,是一种坚定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生硬。
于是我偏爱他的侧面,特别是他肃然沉默的时候,可以看到他那挺括线条勾勒出来的完美轮廓,五官锐利精致,微抿的如刻薄唇,长睫下有着淡淡的影,阳光明媚的时候倾世耀眼,乌云密布的时候同样卓群,是一种可以让人平静仰望的轩昂风情,看他的时候,周围的一切都会黯然失色。
我进步的很快,四年后就学完了他们能教的,开始拿起暗夜,这比当初的娘和阑珊早了整整两年。
唐桀说过,我拥有娘留给我的得天独厚的身体素质和天赋,内力修为方面可以优之常人十年,早在当年见到我时就想选我做阑珊的传人,只是娘那时候拦着,说不想我像她们姐妹一般自幼被人安排了命运,希望等我长大一点时能有自己选择。
他几次提起,言言,千万千万不要浪费了你的天赋。
我那时候听到这些只是觉得开心,狠狠的点头,我知道这意味着我拥有比旁人更高的起.点,我可以实现自己的愿望,可以经常见到他,可以在数年以后站到他身边去,我从没想过要追问为什么我能拥有这种天赋,也从没想过这其中的份量根本不像唐桀似不经意间提起的那么轻描淡写。
就连娘说过的,让我回到爹身边的话也被我在常常能看到那抹身影的日子中,简单的忽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