廷杖第一下落到背上的时候,我的身子猛的前倾,右手重重的按在地上。
脊杖,跪受,这是廷杖责罚中最体面却也最危险的一种,不至血肉模糊惨叫连连,但受力不当可能会折断脊背当场丧命。
容成家到底人多势众,帝王再坚决,眼看着廷杖落下,依然有许多人在替我求情,各种理由各种呼喊,那几个年轻官员并没有再落井下石,然而也始终没有听到那个居高临下的声音。
我没有抬头去看任何人,也没有开口,吸口气重新直起身子,行刑的内监当然知道我是谁,下手很慢,并绝不在我弯腰的时候继续,仿佛随时等着有赦免的旨意。
饶是这样,那落在背上的力道依然比想象的重得多,痛并不算什么,只是会让人觉得无处借力,直闷震的喘不过气,骨头都要碎开。
咬牙挨了一阵子,一边报数的内监念到十二的时候,我再一次用手撑在地上,手腕处传来的猛烈压痛告诉我,再这样硬抗下去恐怕不行了。
手臂几乎撑不住身子,原本我不知道一个普通女子对于这些到底能承受多少,现在看来,便是我身子强于常人,大概也就是这么多,那么接下来我要做出选择,是使出内力来抗后面的,还是倒下去。
两种,都不好。
我迟迟的不能再起身,让那行刑的内监犯起了难,处在这种位置上的人都精明得很,杀人还是留命早有分寸计量,此时更是深知不继续是抗旨,继续了,后果大概很严重。
“住手!”
这个关口上,出现的人是景棠。
在场不多站着的人也都呼啦啦的跪了下去:“参见长公主!”
“小姐!”一起出现的水陌三两步扑到我身边,瞪圆了眼睛,惊得话都说不上来。
我顾不上与她说什么,很快抬眼去看景熠。
景熠冲着景棠略躬了身,垂眼生疏:“公主怎么来了。”
“皇上,”景棠也是一身正式妆扮,身后带了一群人,她迅速朝我看了一眼,又去看景熠,声音淡冷,“皇后纵有万般错,总是女儿身,皇上想要她的命么?”
景熠不动声色,很快道:“当然不是。”
“既然如此,”景棠没有纠缠于前一个问题,慢慢的把目光转过来落到我身上,皱了眉,出口尚维持端庄,“皇后好歹是一国之母,千金之躯,是我的女儿,也是容成家的女儿,皇上这样做,让自家人的脸面往哪里放?”
见景熠不语,停一下她又道:“你是皇上,想做什么事,没人拦得住,也没人可以拦,皇后这么做,只是因为她是皇后。”
景棠这话说得深了,相信在场不同的人能听得出不同的意思,景棠不光在为我所处的立场做辩解,还在给许多人台阶,并且同时敲打着更多人。
景熠听了则明显的顿了一下,少顷抬眼道:“姑母教训得是。”
一句姑母,一句教训,仿佛是他落了下风,实则在借景棠的话警告着旁人,让我不禁在心里暗叹这一对姑侄着实默契。
事情到这个份上,已经不必谁多说,责罚自然作罢,我被水陌扶着和景棠一起上了她的轿辇,帷幕落下来之前我急着去看了景熠一眼,他却没有看我,只对着景棠躬身相送。
一路无言回到坤仪宫,进屋轰了人,我阻止了景棠要宣太医的意图:“没事的,公主不必担心。”
她神色肃谨:“你这又是何苦?”
我扯动嘴角淡笑一下,没有接她的话,只微微歉意:“总要劳烦你来替我收场。”
景棠能及时赶到,是因为我往乾阳宫去的时候就吩咐水陌想办法通知她进宫,尽管我没料到后来会是这种局面,但总知道自己出面肯定不会轻易过关,而一旦不可收拾,与两边都有关系的景棠是最佳的收场人选。
“怎么是我替你收场?”景棠直直盯着我,面无表情,“分明是你在替他收场。”
被她一语道穿,我并不意外,垂眼不语。
“你这样做,他会在乎么?会领情么?”景棠的语气忽然就有点激动,“言言,你不该爱他!”
我怔一下,想到一年来发生了这么多事,唯一让她按捺不住的竟然是这一点,不禁轻轻的笑了:“你不也是一样,爱了不该爱的人。”
她身上一颤,许久沉默后,轻轻点头:“是,你说得不错。”
“但你别忘了,”她紧跟着,“便是天塌下来,我还是公主,没有人会把我怎么样。”
景棠抬眼看我,声音且悲且凉,“你呢?”
景棠走后,我扶着水陌进了寝室,背上愈发痛得厉害,动一动更是难捱,勉强撑着坐到床榻上:“帮我把衣服脱下来。”
那伤大概不轻,水陌只看了一眼便掉了眼泪:“小姐,为什么不请太医!这怎么行!皇上他——”
我咬着唇慢慢趴下来,把手臂环在头的两侧,寻了个略微舒适的姿势,摆摆手:“行了,去找条干净帕子盖上,没事的。”
水陌发了急:“小姐!”
“跟你说了没事就没事,你还信不过我么?”忍痛耗去太多力气,我闭了眼睛,闷声吩咐着,“我睡一会儿,去守好了门,谁都别让进来,皇上来了提前叫醒我。”
从午后到黄昏,入了夜,又到天亮,我一直半睡半醒,水陌寸步不离,景熠没有来。
尽管没什么罪名或者附加的责罚,我这个样子,早起的请安自然是免了,后宫也没人敢这个时候登门,坤仪宫前几日的繁华骤然消失,倒是省了口舌。
再次醒来的时候已近正午,感觉背上的痛好了一些,只是整个人有些昏沉,伸手揉揉阳穴,竟是有些热,看着水陌在一边小心翼翼的瞅我,不忍心吓她,笑着:“你不要这样一副表情好不好?”
水陌咬着唇,委屈中又有怀疑和不平,犹豫再三才挤出一句:“小姐,皇上为什么不来?”
我愣一愣,知道她其实想说的是,难道之前皇上对你的好都是假的。
在宫里,水陌是我和景熠身边看得最清楚的人,没什么可解释,我只是笑笑:“不急,他会来的。”
景熠来的时候,天已再一次近了黄昏,提前知晓,正式通传,仿佛一切回到了几个月以前。
不管几个月还是几年,我没有时间去伤春悲秋,听到水陌进来通报,我飞快的从床上爬起来,这才发现以为伤处有所好转原来只是假象,毫无准备之下骤然一扯动,痛得我几乎岔气。
“小姐!小姐!你慢点啊!”水陌忍不住大喊,被我忙不迭的给阻了。
抓了一件中衣套上,这会儿提前小心了,吸了几口气,倒还忍得下,头发简单挽上,也没有再穿外衣,匆匆出来到外间的时候,景熠已经进了门。
他来得生疏,我却没心思配合,只冲着水陌道:“你先出去,关门守好。”
然后转过头问景熠:“怎么样,前面摆平了么?”
景熠的一脸平静登时就粉碎,咬牙道:“你果然是存的这个心思,沈霖说起来的时候我还不敢确认。”
对于他的当局者迷我也不算意外,只是盯着他:“不然呢?不要又搬出你那套不需要我牺牲的话来,我说过,你要做任何事,我都会帮你,事实证明,我也有能力帮你,不管你需不需要,或是信不信我。”
他倏然眯了眼睛,唇抿成了一条线,许久才沉声开口:“三日后出发。”
我点头,半句不多问,只道:“我要跟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