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殿里,几个宫女内监和两个乳母跪在地上,满面惊恐。
景熠见到我过来,低头对领头的一个的说:“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是,回皇上,皇后娘娘的话,”那宫女看起来是个姑姑,此时战兢兢的低着头,“奴婢也发现小皇子这两日总有些睡不醒,还以为只是入了冬,日常困乏些,想着快到大日子,就没敢去惊动——”
“说重点。”
景熠淡淡一句不怒而威,吓得那姑姑一个激灵,身子更加伏了下去:“是,是!临近小皇子周岁,这些日子以来广阳宫进出人很多,为免扰了皇子安眠,除了贴身伺候的人,都是严令不得进入内院的,所以能接近小皇子的人反而比往日要少得多,就只有——只有端贵嫔和兰贵嫔两位娘娘三天前来探望过小皇子,在屋里停留了一刻。”
我听了就一愣,忍不住问:“既是旁人不让进,怎么她们可以例外?”
“回娘娘,端贵嫔是得了贵妃娘娘的吩咐来看望小皇子,”她犹豫一下,又添了一句,“以前就是常来的。”
我沉吟一下,想到水陌确实提过这个事,当时并未在意,于是跟着问:“那她们可曾做了什么?”
“奴婢不知,不是吃喝的时辰,只要小皇子没有动静,奴婢们都是在外间候着的。”
我不禁皱眉:“这叫什么规矩?”
那姑姑一副想要抬头又不敢的样子,声音很小:“一直就是这样,是早前……贵妃娘娘定下的。”
垂眼无语,知她所言不假,我对这个孩子不上心,自然有人上心,对于这样一个得不到又去不掉的孩子,任谁利用了都是麻烦,贵妃心里一定早就是百爪挠心般的别扭,我进宫以后,前面先有了乳母朝我这边巴结讨好,后头又现了立储的危机,也难怪她心焦,只是即便如此——转头去看景熠,发现他也正在看我,当着一群下人,他没说出来什么,只是在眼神中带了明显的询问,于是我慢慢的摇了摇头。
“蔡安!”景熠见状很快把目光沉下来,吩咐道,“立刻带人,去她们宫里搜!”
耽搁了一阵,我和景熠赶到前头庆典的时候已经过了吉时,一大片人巴巴等着,见我们这种场合都能迟了,皇长子又没有跟着一起来,一些细密的议论已然骤起,景熠似乎也没有避忌的打算,一脸凝重的坐了一会,连礼赞都没有听完就吩咐草草结束,想来足够那帮朝臣揣测探听了。
再回到广阳宫,已有回话说在端贵嫔宫里搜到了可疑药粉,人已暂押,几名太医正头碰头的在查验,景熠到正殿里去听详细回报,我又一次留下来没有跟上去,看看那几个太医,又朝闲闲立于一旁的沈霖看过去,果然见他轻轻的点了头。
心里忽然就是一顿,觉得这事情未免太简单了,人尽皆知端贵嫔是贵妃的人,一旦定了罪,贵妃绝脱不了干系,若是贵妃指使,真不知道她这么做倒是要跟我过不去,还是跟她自己过不去。
趁着场面有些杂乱,我没有任何交代的就转身离开了广阳宫,下人自是没人敢拦,沈霖便是疑惑也绝不会在这种场合追上来。
尽管明面上都是贵妃那一边的事,但说不准哪里就会横生枝节,我知道我这时候不该去,但还是没压住走了一趟。
这种事情是瞒不住的,景熠的那句封锁消息只会给众人增加更多的动力去探听曲折,端贵嫔已经被扣住,我能看出端倪,景熠只会更敏锐,贵妃没有束手待毙的可能,还有前朝后宫的这一群人精,个个都不会吝于施展揣测推理的本领,所以留给我的时间也仅剩那几个太医得出毒性相符结论的这一会儿工夫。
没有乘轿,我走得很快,到瑞祥宫的时候,一个意料之中的人也刚刚到达,心里立刻给自己的怀疑添了几分笃定。
“果然是你,”我半眯了眼睛看宁妃,语义双关,“胆子够大的!”
宁妃兀自淡笑:“娘娘不也来了。”
“你跟我能一样么?”我轻哼一声,“希望晚些时候你依然能这么淡然处之。”
说罢也不再看她,迈步进去正殿,兰贵嫔正静静的坐在其中,听到动静慢慢的抬起头来看我,瞧她的样子,仿佛无论这时候进来的是谁都不会意外。
“皇后娘娘,”同样的淡笑,与宁妃的故作镇定不同,兰贵嫔是真的很平静,“没想到第一个来的人是你。”
回头看看,宁妃并没有跟进来,想想也是,既然我在这,有些话的确不需要她来说了。
“为什么?”面对这样一个女子,我已经不用问是不是,一直不肯相信兰贵嫔当真投了贵妃麾下,现在看来的确如此,只是我不懂她的动机,“你这样做是在找死。”
端贵嫔被陷害的迹象太明显了,明显到让人觉得有些刻意。
她常去看望小皇子人人都看得见,为何单捡出事的时候带了旁人一起,照佳玥的说法,若是兰贵嫔去清延宫都要避了人,又为何突然大大方方的跟端贵嫔一起朝广阳宫走了一趟,如果被搜出药粉的是瑞祥宫,事情还算合理,偏又不是,这里头的曲折并不难猜。
“找死又如何?娘娘何必问为什么,”兰贵嫔嘴角的笑意不减,“不管定了谁的罪,贵妃那边都无法再接近小皇子了,兴许娘娘还能领旨抚养,这对容成家不是大大的好事一件么?”
我略皱眉:“我好像没有要求你替我做什么。”
“娘娘是没有,”她抬眼看我,清减了面色,“可我却必须为自己,为我的孩子做点什么。”
我看着她没有追问,等着她自己说出下文。
“你一进宫就害了慧妃,我不傻,看得见!接着你又把我推上了不得不做选择的境地,你以为一个贵嫔之位就能让我死心塌地为你办事?你那非但不是给我恩惠,反而毁了我的希望!我又怎么可能对你感恩戴德!”兰贵嫔说这话时面上现了讥讽,又含几分自嘲,“哪怕是梦,我也不愿以这种方式被你叫醒!”
我依旧不出声,知道她的话还没有说完。
“不过比起贵妃来,你这点手段对我来说也算不得什么,”她话锋一转,很快带了愤恨道,“我扳不倒她,却也足够坏她大事,她害死我的孩子,我怎么能让她好过!”
我怔住,直直看过去,才要说话,就见宁妃匆匆进殿来,看都没看兰贵嫔一眼,冲着我道:“广阳宫来人了。”
“也该来了,”一边的兰贵嫔恢复了云淡风轻的模样,“两位还是回避一下的好。”
说着她又对上我的眼睛,轻福身:“若是娘娘日后得了好处,希望你能投桃报李,善待放过臣妾家里人。”
我凝神迟疑,转身迈了两步,捡了一侧的椅子坐下来,对宁妃道:“你先回去吧,我要在这坐一会。”
宁妃有些变色的盯着我:“你这是——”
“我坐在这,她才能保命,”我笑笑,转过头去看兰贵嫔,“你想死,却还没到时候。”
我坐在瑞祥宫里看着执礼内监因着我的在场而变得小心翼翼,也看着兰贵嫔站在那里平静的一言不发,仿佛那内监宣的不是什么涉案禁足的旨意,外面那群内监嬷嬷拿住压下的也不是陪了她六年之久的贴身宫人。
我看着这个女子,忽然就开始憎恨这座宫廷,它埋葬了多少人的梦想,不给活路也没有退路,然后又在多少人走到尽头的时候冷冷的嘲笑他们自寻死路。
可这座宫廷中间的那个人,言语间执掌生杀的,偏偏是景熠,想到这里,那憎恨又硬生生的散去,化作一片沉重,说不出来,躲不过去。
待传话办事的人走净了,这瑞祥宫变得一片冷清,同居一宫的两名才人都带着下人关起门来躲得远远的,生怕自己沾染了半分惹来祸事,与早前慧妃的明泰宫和前阵子连丧两人的延福宫一般无二,想来清延宫那边也好不到哪去。
也许如宁妃所说,这是她们生来注定的,但我还是会觉得歉然,觉得是自己加速了这一切的发生,若再加上年初时平妃所在的裕春宫,已经有许多座宫院横生变故,盛衰不过须臾。
再大的罪过,毕竟旨意上只是说禁足,所以我不走也没人敢来赶,方才的执礼内监一直在偷眼看我,大概这会儿已经把皇后莫名赖在瑞祥宫的消息传回广阳宫了。兰贵嫔依旧站在那里,一个人,身边连一个下人也没有,看来那边已经看得很明白,没有袒护也没有留情。
“娘娘实在不必这样,皇上问起来,我会说是贵妃指使的,”兰贵嫔终于转过身来看我的时候,只是这样说,“如果这是你留下来的目的。”
我淡淡一笑:“便是我不留下来,你不是也打算这么说?”
看着她别开眼睛不出声,我站起来:“僖嫔家里已入了容成一线,那寺丞夫人可是日日念着为女儿申冤,你若想我投桃报李,光这些是不行的。”
她身上一颤,再朝我盯过来的时候眼神中已没了屈于等级的谦卑,声音淡冷:“你要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