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然死寂之后,是将起未起的倏然混乱,我停顿一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能听到许多惊恐绝望的呜咽,许多刹那狰狞的哭号,我甚至听到贵妃震惊的吸气声,但我却没有在这么多复杂的声响里寻到景熠的动静,仿佛周围全无这个人。
杀戮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就算是这么多人的轻易丧命,依然不足以吓到我,在那些千娇百媚的女子还在婉转习练琴棋书画以侍君王的年纪,我已经要了许多人的命,看到鲜血喷涌的时候,我觉得那不过是世间一种十分普通的颜色。
此时的我只是在想,该是一种怎样的冷才能支撑这种动辄大片灭绝之后的平静,又是一种怎样的心境让他在最初的刹那疑了我,却能在最后毫无条件的替我收场。
我很想停下来想想清楚,但我知道现在不是时候。
之前噬魂的事,我总觉得慧妃没那个能力得到这种东西,我怀疑过贵妃,所以叫顾绵绵去查,但几日后回给沈霖却说所有买家均无可疑,线索断了我也无暇再去追查,没想到竟会再来一次,如果说噬魂就算千金难买,至少还是买得到的,那这回这毒完全没道理流落出来,那是顾绵绵专门配给宫怀鸣用的,以她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叫旁人得了去。
于是我不由自主的想到了其中的可能,心里狠狠的一沉。
匆匆回到坤仪宫,这边早已听到了景熠的旨意,整宫人都一脸担忧的瞧着我,我配合的回给他们一脸凝重,不管他们的担忧有几分真,我的凝重却半点不假。
快步进了寝殿,我吩咐水陌:“关门!谁都别叫接近!”
毒发比想象的还要迅速,已经几乎窜到了右肩,我只试了那么一点,此时竟压不住它,勉力试了几次依旧稳不下,我知道要当机立断,有半分毒攻了心都是要命的事。
“去弄一盆冷水来,越冷越好!”我看着清掉人跟进来的水陌,“快去!”
水陌极少见我如此急切,慌忙点着头跑出去,我此时拿一条帕子在肩膀的地方绕一圈,用牙咬着扎紧,手头没有匕首,便随手抓了一根锐头的簪子,撸起衣袖,待手臂逐渐泛了红紫,认准经脉穴位戳进去,拔出来时粘稠血液随之而出,很快就染遍了小臂。
水陌端水进来的时候就瞧见这样一副情景,吓得她差点把水盆撒了手:“小姐!你——”
无暇解释,我示意她端过来,然后将手按在冷水里,慢慢的等毒血流出来,一直到血流变细且不再粘稠,我才用胡乱的用那血水洗了一下手臂,解开肩头的帕子把伤口裹起来,起身去换衣裳。
这是阑珊教的救急的法子,只是暂时缓解,可以给自己争得一两个时辰的时间,傅鸿雁在延福宫善后,景熠不可能现在过来,这宫里再没人能帮我,我需要自己出去求助。
随意的嘱咐了水陌几句就从小侧门离开了坤仪宫,左右有景熠的禁令,知不知道情况的都人人避之不及,想来没人敢在这个时候找上我,况且夜已深了,内禁卫又被调了不少去延福宫,对我来说简直是出宫的绝佳机会。
任何人不得进出这种话从来也不是说给我听的,饶是不大敢动用内力,依然无惊无险的出了宫,宫墙一出,再出京城对我来说就轻而易举,以前也从未理会过城门几时开闭,有一些特殊的通道,常年畅行无阻。
倾城,烁金堂。
算起来有很久没到这边来了,我不知道景熠安排的时候是不是属意我去找沈霖,但我还是选择了直接找上源头,与顾绵绵认识并相交的这五年,是我们彼此都很重要的五年,我在心里是信她的。
顾绵绵是迎风阁里在倾城出现最多的堂主,除了因着商产之事在京城事务较多外,宫怀鸣在倾城的时候,她有再多事也会回来住。
果然一进她住的院子,我就确认她在,尽管夜深不见灯火,那几处例行戒备所用的暗器装置依然逃不过我的眼睛,未免引起关注,我无声无息的绕过去,轻推开她的房门,闪身进去。
才进屋还未转身,就听见一只镖破空而来。
我不禁暗自皱眉,忙着躲了,还不及说话,已有人攻到眼前。
我也是这个时候才意识到自己手无寸铁,右手动不了,竟然也忘了带剑,想不到才进宫这么短的时日,我就已经习惯了离开曾经发誓不会离身的暗夜。
黑暗中对方只是一团暗影,不过从身形招式上已经能知道是谁。
随意迎了一招,我低声:“绵绵!”
顾绵绵立刻就停了手,不敢置信的声音传来:“落影?”
“嗯,”我应,跟着道,“把灯点上。”
灯影下,我伸出手给她:“这是不是你的毒?”
“你中了毒?谁干的,真了不起啊!”她还是往日里的嬉笑模样,抓过我的手随意看了一眼,拆开帕子,从我挑开的伤处沾了一点重又开始粘稠的血在手指上碾搓着,“怎么会是我的,你明知道我的毒都——”
话说一半她忽然停住,怔怔的看我,我直视着她,并不说什么。
少顷见她还在有点发愣的皱眉,我带点无奈的叹口气:“绵绵,会死人的。”
这句话我曾经跟她说过无数次,她以前很喜欢偷袭我,又常常找我试毒,我不胜其扰的时候都会半真半假的这样抱怨,我们恐怕谁也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了真。
她这才惊醒般跳起来:“没事的,有解!我的毒到我面前还能——”
又是话到半截戛然而止,看着她骤然落寞的样子,我有点于心不忍,笑笑道:“有解还不快点拿出来,不然你可真要一夜成名了。”
她听了看看我,勉强弯一下嘴角,挣扎了一下还是照实说:“毒性有变,没有现成的,我去配。”
我无声点头。
正如顾绵绵要说的,她的毒到了她面前自然死不了人,不到半个时辰,毒便迎刃而解。
她认真的帮我包扎那个不大的伤口,低着头闷闷的冒出一句:“你这是在哪中的毒?”
我沉默着没有答,过一会反问:“你的毒怎么会毒性有变?”
她不抬眼,也不说话,只是慢慢摇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来:“你这毒方给过什么人?”
她总算扬起脸,对着我道:“落影,你说过我可以叫你言言。”
我对上她的眼睛,点头:“嗯。”
“言言,这件事我会去查,给你一个交代,”她的声音里面竟然带了些恳求,“你信我,好不好?”
见我不出声,她咬咬唇:“如果你以落影的身份问我,我会告诉你,可是——”
“绵绵,”我打断她,笑一笑,“你有你的坚持,我有我的不得已,就如我不能告诉你在哪里中毒一样,你一样不必说,我信你。”
她闻言轻轻的笑了,在那笑里,我看得到一些细微的破碎。
我相信在这样一个夜晚过后,我和她在心里,都有了各自的沉重,和各自的颠覆。
离开的时候,顾绵绵坚持要送我,并没有说什么理由,只是坚持,我知道她心里的结,没有拒绝。
她问我要不要去后面找唐桀或阑珊,我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想着这个时候去找他们也没法说什么,这个状况给他们瞧了也是徒增困扰。
于是两个人慢慢的往南面正门而出,一路都没什么话,彼此安静的各自心思,这个时辰倾城里面已经没什么人走动,偶尔有巡夜的弟子向顾绵绵抱拳,她大多老远就摆手打发掉,迎风四堂这边认识我的本就极少,这会儿更是万无一失。
出了城,我正要与顾绵绵告别,眼睛随意一扫,却在不远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必看清,我一眼就认出属于那个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当即就是一怔。
倾城外面是一片宽阔的空旷,漆黑静谧之下夜凉如水,景熠就无遮无挡的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