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得不假,”既然宁妃说得坦白,我也没必要遮掩,“只是我图的并非省事,而是选了最无所失的办法,说好听了叫稳妥起见,不好听的,便是保守。”
她笑了,直看着我道:“既然你把赦免说在前头了,我便说句不敬的,你的出身背景许多人都清楚,只是当众人都觉得你会扮演一个容成家的棋子时,你却越来越不像,这样不紧不慢的,没有攻城略地也就罢了,连修屋筑墙也不见什么,不知到底是当真耐得下性子还是别有所图。”
心里猛地一顿,突然就想起了景棠说过的话——以后宫里头几乎件件事都会与他相关,今儿个能被我看出来,日后难保旁人瞧不明白。
面上并不动声色,我淡淡的把眼睛别开:“不耐下性子又能怎样,目前我靠的还是这个身份姓氏,没有足够的了解和根基,不紧不慢也是必须的,就像我给了兰贵嫔主位却不急着要她表态,我摆明了立场却要等着你主动找上我。”
“的确不必着急,”她的声音响在耳侧,“兰贵嫔早晚是你的人。”
“哦?”我歪过头去,意味深长,“是我的人,还是咱们的人?”
她十分娴熟的把问题推回来:“娘娘不急着要她表态,怎么却急着来听我的。”
“无论如何,都不是一时半刻的事,”仿佛不打算再继续这个话题,她紧跟着道,“其实她比谁都明白局面,只是贸然晋了贵嫔,需要一个接受的过程。”
我不明所以:“要接受什么?”
“你进宫就是皇后,时间又短,自然看不明白,”她此时的笑容里面含了些落寞,看了我一眼才道,“皇上看似多情*,见一个爱一个,其实他心里分得很清楚。”
“宫里头这么多妃嫔,对他来说分为三种,嫔位以下都是无甚用处之辈,酒肆玩笑而已,得失都不会挪一下眼睛,在这些女子眼里,他是薄情的那一个,看得到,要不起,伴君如伴虎。”
“主位之上,不是身家显赫,就是有所专长,又或是一门心思往上爬的愚蠢货色,都是可利用的棋子,”宁妃自己也在这一群,她在说起的时候却并不见任何情绪,“在这些人眼里,皇上就是皇上,你利用我,我何尝不是在利用你。”
“只有那为数不多的几个嫔和婕妤,才是真正得了他心思的,精挑细选出来,给一个不高不低的位份,不会被哪个高位当做炮灰牺牲了去,也不至卷入太大的漩涡,落得或废或死的下场,可以算是最安全的一个阶层。”
我愣一愣,缓缓的冒出一句:“在这些人眼里,皇上是——夫君?”
她听了一怔,突然就笑了:“也就是个可以提供庇佑的男人吧,整个后宫的人谁都可以把皇上当做夫君,只是这个夫君却从不把任何一个当做妻子。”
“因为即便是最安全的这些人,也从不见他兜揽过谁,顶多了在某些时候拖延一下,比如之前的贞嫔和纯婕妤,比如这回兰贵嫔,都是当晋没晋的。”
我微微不解:“这还不是兜揽么?”
“当然不是,”她稳稳的摇头,“只是没到时机罢了,大凡聪明的看得懂的,上面都会想要拉拢,自然早晚要被拽上去,糊涂的那些自己就会一路寻死的往上爬,皇上只是在适合的时候保她们,或可心,或可怜,或者因着其他的什么缘由,然后等着在恰当的时候为他所用。”
“我觉得这些人,反而是最惨的,没有足够好的家世,爬得高站不稳,早晚就是被牺牲的命,可惜能看得懂的太少了,”她有点闪躲的把眼睛别开,“我进宫六年,看的很清楚,也庆幸我爹身居要职,自己一进宫就是妃位,不必受那个煎熬。”
再看我的时候,她恢复那种云淡风轻的淡然:“如你所说,皇上的确是把我留下来,却并非是不想我有什么结局,而是到现在才是我派用场的时候。”
“你——你们,”我不知道此时该说什么,“会怨他么?”
“有什么可怨?”她的笑无奈又真实,“这里是后宫啊,皇后娘娘,我们是生来就注定的。”
“现在你明白了,”见我不语,她抬眼看我,“兰贵嫔就是看得懂的那种,她一样进宫六年,已经在嫔位上待了四年,现在她需要接受的,是自己小产之后终于被放弃了这个事实。”
我一直以为兰贵嫔的按兵不动只是在犹豫或胆怯,想为自己选一条更好的路,无可厚非,连我自己都没有必胜的把握,也就无从苛责旁人的自保行为,是敌是友,我相信她早晚会选一边站。
然而我从来没想过会是这样,我看似随意的选了个切入口,竟然是毁了她多年的安稳和期盼,尽管她自己也不见得没有怀疑过真假,但在这宫里的女子,能有一个虚幻的梦想亦十分难得。
之前以为她言语中的愤懑不甘是缘于景熠的薄情不理,现在想想反而恰恰是这种冷落才给了她一片安宁,她的担忧来自景熠是否真的要放弃她,她压抑着的愤怒情绪则是冲着那个失去的孩子,以及即将害她失去更多的我。
一个人顺着昏暗小路慢慢的往坤仪宫走回去,一遍一遍的想着宁妃说的那句话,尽管早就知道后宫争斗历来惨烈,比战场更危险,比朝堂更复杂,有说一入宫门深四海,有说三千红颜绡香断,却全不如这样一句话来得无端贴切,又深入骨髓。
我们是生来就注定的。
我知道自己从做下决定的那一刻起,早晚要彻底成为其中之一,却没想到来的这么早,这么早就有人用看似随意平常的一些话把我仅存的那一点幻想破灭。
生来注定,至死方休。我要面对的是一群拿命在拼的女子,她们用了全部心思气力在我惦念的那个人身上,不见得爱他,却是因为他不爱她们,我不希望景熠多情四散,却也不愿他是薄情的。
我该怎么办,生来注定的并不包括我,是我自己选了这条路,我很怕有一天走到尽头的时候,回过头狠狠的悔了,却看到自己已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我也在想着宁妃临走前最后的那句话:“你要的根基在广阳宫,你缺的了解在我这里,我会让你看到我可以做什么,但至于是我还是我们,就要看皇后娘娘能给臣妾什么了。”
到了东侧门,看到水陌有点焦急的等在门口,我不想说话,却见她忙着凑过来道:“小姐,皇上来了。”
我一怔,问她:“那怎么不去寻我。”
我和宁妃就站在原地没有动过,水陌要想找我十分容易。
她朝寝殿里头指了指:“皇上说等着就行,不必去找。”
我点点头没有出声,感觉心里有什么闪了一下,一时却没有抓不到。
略略加快了脚步,到殿门口,看到里头那个熟悉的身影,还是方才宴上的正式衣冠,再算算时辰,他俨然是从长阳殿直接奔了这里。
听到动静,景熠转头看我,就是这一个目光交错,让我突然想到了方才在心里一闪而过的东西,整个人骤然清明。
分明又是一句话,看似澄清又似承诺,景熠说过的——那些女人全都可以被牺牲,你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