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一顿,我抬头对上她的眼睛,默然片刻,点了头:“是。”
她表情未动,问:“如果今天皇上看见了你,是不是会横生枝节?”
我垂下眼睛,无声作了答,她停了一会,并没有追问我究竟,只道:“你今天表现得很好,已经达到了应有的目的,却险些功亏一篑,你要知道,不会每一次都能这么轻易过关。”
“有些事情你要提前想清楚,以后宫里头几乎件件事都会与他相关,今儿个能被我看出来,日后难保旁人瞧不明白,”她看着我,轻皱了眉,“一个瞬间真性情的流露,会把你经年累月的伪装都撕开,把一切谋划全盘推翻,到时候可不会再有一个我来帮你遮过去。”
我愣住,到了这会,总算开始思考。
景棠今天从露面开始就一直以弱见强,并非是要压过太后什么,而是想衬托出我的弱势无用,让太后觉得我没有威胁,实际上,太后这个时候召我进宫,也是算准景棠会一起出现,无非想探一探我们的虚实,景棠的话越多,越显得外强中干,太后就会越放心。
尽管景熠的出现是个意外,但这在皇宫里面实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我的反应在太后看来也许还算怯懦,在景棠眼里就绝对值得怀疑了。
我也是到此时才明白,我能避开今天与景熠的见面,并不是什么运气好,或是因着那些莫名的规矩,而是景棠在关键时刻使了一个激进的险招,毕竟她与景熠是亲姑侄,太后生怕景熠当场应承她什么,这才说了个规矩出来要我回避,表面上坏了景棠的谋划,实际是反被算计利用了一把。
所有这些景棠在进宫之前并未与我计划过什么,也不曾通串说辞答问,她要的,不过就是让我看到一段最真实的交锋,用以告诉我那宫里头的险恶,看到听到,所有都可能是假的,一句话一个表情都大意不得,必须小心翼翼,步步为营。
景熠说得很对,他是我的弱点,无论什么时候都是。
建宣十二年八月十二,大吉,建宣帝景熠册立迎娶嫡皇后。
皇后为皇帝正妻,后宫之主,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大夏朝建朝以来,除建德帝情有独钟且在位不长外,各朝均有两至三位以上的皇后,却唯有嫡后能在辞世后长眠于帝王身侧,其余继后依次远之或另起陵寝。
历来的嫡皇后都是帝王登基或大婚的时候册封,这一次的单独册封并无先例仪制可参照,让礼部着实为难了一阵子,怕办的奢了逾制,办的简了得罪容成家。
不管怎样,场面还是比册封继后要盛大得多了。
早几日已将六礼全了其五,全不过是钦天监和礼部宗亲的人来走个过场,几个月前就定了人选日子的事,哪还需要什么纳采问名请期之说,唯一留给世人看的,也只剩了亲迎这最后一件。
自寅时起,我便被一群宫嬷环绕着梳妆,皇后新婚大妆非同小可,细粉胭脂,黛眉朱唇,云鬓发髻之上,一只衔珠点翠的金凤展翅欲翔,周围十二支金玉碧玺和叠花珠翠两侧排开,配以团花似锦,一片巧夺天工之下,是沉甸甸的地位和再也不想开口说话的压抑。
皇后礼服内外共有六层,八月的天气全上了身有种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烦躁,宽袖阔领,长裾曳地,多少工匠悉心制成的一件华丽衣裳,将一个原本桀骜杀伐的我衬得风华绝代,富贵惊天。
三个时辰之后镜前而立,周围全是惊叹赞美之声。
我一言不发,看着镜中的自己,我知道在这冗长累赘背后的是一袭从颈下延至脚边的飞舞金凤,这大红明黄的颜色图案便是我一直以来渴望的那个身份,终于被套在身上的时候,我的手忍不住有些微微发抖。
领圣旨,接金册金印,听父母教诲,每一项都有专人领着,按着既定的时辰规矩一丝不苟,我任由周围的人摆弄着,时而进出,时而跪拜。心里偶尔会想,亏得是我,若是一般的娇弱女子,要靠什么样的毅力来扛过这一整天的礼仪,就算扛过去了,到面对皇帝的时候,又是不是还能笑得出来。
终于到了启程的时刻,我半低着头踏上早已被钦天监按照吉福方位摆放在内院的皇后礼舆,缓缓坐下,硕大的金辂轿辇内只有我一个人,帷幔落下,升舆启驾的瞬间,我的眼神稳稳的半垂,既没有去看同样沉稳的景棠,也没有朝忧虑不安的爹望上一眼。
数个时辰之后,我终于离开容成府,由十六个人抬着,微微摇晃着朝自己的后半生进发,吉凶难料,福祸不明,但我心里依旧泛滥着欢喜,因为那是我一直渴望的方向,有一个同样一身大红明黄的人正在高阶前等着我。
长长的卤簿仪仗,前后都一眼望不到头,街上早已设了禁,但我相信一定有不少人在或远或近的看着这个难得一见的场面,唯一看不到的,反而是身在其中的我。
礼乐引着大队的人经京城中轴御道奔了正清门,皇后是唯一能从皇宫正门正清门抬进去的后宫女子,这也是嫡皇后独享的尊荣,继后册封时都不会有这一遭。
进入正清门的刹那,钟鼓齐鸣,让我不禁微微弯了嘴角,知道这一个时刻,他身边再没有一个女子比得上我。
前行再过了乾阳门是一片空阔广场,穿过去正前方便是乾阳宫大殿,礼舆仪仗到此而停。
随着尚礼内监的高声唱报,帷幕掀起,我看到了一道笔直的御道红毯,两侧是黑压压的人群匍匐在地,除了几个皇室亲王躬身而立,数百官员无论品级,无人能免。
扶了尚礼嬷嬷步下轿辇站定,我身边的人也随即退开跪下,广场中央只剩了我一个人朝着红毯的尽头,朝着远处高阶下的那个身影缓缓前行。
红毯之外,还有一个人走在我斜前方,那是沈霖,代表景熠前去接我的迎亲使。
由一位王爷去接亲,这是皇室给予容成家的极高礼遇,得知是他来的时候,原本我还担心会提前暴露,只可惜在容成府,沈霖按着规矩没有进入内院,此时的他,也没有想过要回头瞧一眼。
所以先看到我的,还是景熠。
十丈之外,我已经看到景熠脸上变了色,那个一向深沉内敛的男人此时掩饰不住的震惊,平日的俊逸傲然早已失之大半,取而代之的是惊怒又不得发作的泛青神色,甚至带一点瞠目结舌的愤懑,让我心里暗暗有一点好笑,很快又觉得遗憾,百官此时都是俯身而拜,能看到这精彩一幕的除了我,就只有沈霖。
当沈霖终于意识到不对怔然转过身来的时候,我收获了另一张刹那惊奇的儒雅脸庞。
我恬淡微笑着,面对着脸色越来越阴沉的他依旧端仪万千,把一片雍容华贵发挥得淋漓尽致,稳稳的走完了最后几步。
站定,我对上景熠比往日更加浓黑的墨色深瞳,笑容微绽,轻启唇齿:“皇上万福。”
此时站在这个年轻帝王面前的我,是皇后。
这是建宣十二年,景熠二十二岁,我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