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初回宫的那日,我和景熠在政元殿,他看着因出宫找我而积压了几日的奏折,我看着他。一次偶然的目光交汇,我玩笑般的问他,怎么,莫不是奏折里批判的是我?
他云淡风轻的否认,道,怎么可能。我丝毫不曾怀疑。
然而,偏是那一句玩笑,命中了事实。
一年前的那一场撼天动地的大事,把持政权数十年的两大家族同时倒下,对朝野的影响几乎抵得上改朝换代,朝堂如坤仪宫一般,放眼过去,再难寻到熟悉的面孔,乾阳宫大殿上,距离景熠九级台阶之下的那些人,一夜之间从沧桑蜕变鲜活。
这些人,不再是一群老谋深算的顾命重臣,不再是有着无比耐心蚕食皇权的显赫世家,他们有的,是满腔抱负,一脉衷心,和些许惶恐。
景熠说过,在适当的时候做适当的事,留适当的人,也许此时的他,需要的就是那些人的根基轻浅,以及因为根基轻浅,才必须有的坚韧凶狠。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太多的历史和典故警醒着,鞭策着这些人,为防一切重演,为保障他们建立起的朝堂格局不会一朝破碎,唯一的手段便是斩尽杀绝。
薛家,前贵妃薛婵已经下了重罪,尽管保了命,却明显没有再起的机会,至于太后,她到底是太后,在这个礼孝为先的年代,谁也不能拿她怎么样,更何况太后已经从善如流的淡出了人们的视线,再不出现。
于是,那个并无罪名的我便成了最最不为所容的当务之急,三代百年,容成这个姓氏给了景夏王朝太多威胁和恐惧,令人人谈之色变,如今终于变了天,容成家的最后一根稻草,却还占据着上可动摇社稷,下可左右子嗣的尊贵位置,怎能不让那些肱骨臣子如针芒在背,辗转反侧。
废后的折子几乎日日呈在景熠面前,压得下,堵不住,也不能堵,他身为帝王,无可奈何的时候比旁人要多得多。
在我生死不明的这一年来尚且如此,可想而知当皇后重新现身后宫,当帝后携手现身中秋宴,前朝会是一种怎样的激烈反应,那些景熠一手培养起来的坚韧凶狠转而冲着他身边的我来的时候,大概会比许多朝政大事让他更辛苦,更吃力。
这一切,景熠瞒得极好,坤仪宫里也没人能说得清外面的事,许多迹象因着他的有心和我的无意而并未被重视,骤然揭开才明白,怪不得会有那种因着北蒙来访才解禁坤仪宫的说法传出来,因为那的确是人们能想到的,唯一合理的解释。
怪不得齐贵嫔会狠狠的嘲讽,看你还能住几天。
最让我想不到的是,最后让我了解到事实真相的,既不是大局中央的景熠,也非许久未见终于回京的沈霖,更加不是来访的那牧,那个同景熠一样立在人群中央,被包裹在一片庄严华贵之下,却依然拥有爽朗笑颜的北蒙男子,如一年半前一般,见了我依旧是热情洋溢,以及略带拘谨的主动攀谈,并无流露半分异样。
真正让我察觉到端倪,进而清晰局面的,是那娅。
建宣十四年九月初二,吉,北蒙国王那牧携王后及胞妹长公主那娅来访我朝,抵达京城。
这是建宣朝乃至大夏朝第一次迎来外邦君主到访,又是战后议和方仅一年的北蒙,这一日,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景熠亲至城门相迎。
两个经历了各自政权纷争并最终胜出的年轻帝王,在这样一个夏末初秋的季节,长身直立于万民中央,仿佛天下俱在谈笑须臾。
这时候,站在景熠身边的,是我。
城门盛典万人聚集,与立后那日一般的,尽管知道无数人都在看我,我却满心满眼都盯住一个景熠,不必担心被谁认出来,且不说警戒宽广,是否有人看得清,便是近在咫尺,也绝对没有人会怀疑隐在这一袭繁复奢华的荣光之下的,会是那个神秘可怕的江湖传奇。
也不去理会对面那牧的惊为天人和那娅的急切欢喜,他们于我,更多的是一个见证,这样的场面,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机会踏入下一次,相信在共同经历过一场生死的他们眼中,个中意义一定与那一片匍匐人群的不同。
我想,也许这也是景熠所希望看到的。
这之后,我没有再公开露面,确切的说,是景熠没有再安排我露面,一应招待仪典均是成妃出面,连当晚席设长阳殿的欢迎宴我都没有去。
我没有深究过原因,想着不过是景熠顾及我的身子,或是知道我不爱那些虚伪拘谨的场面。
沈霖日日过来,每每扣住我的手腕,神情都是一日凝重似一日,我并不安慰他什么,也不自艾,乖乖的听他的吩咐,再与他如常谈笑。
一直到第六日上,那娅来找我。
其实几日来那娅已叫人传了好几次话来,不是邀我过去便是希望我安排私下见面,我都没有回应,知道她碍着来访的身份,再恣意也绝对不能擅自闯到后宫来,而我的确是想不出能与她说些什么,堂皇的不需要我说,私密的,似乎更不能对她开口,于是也就拖着。
想不到,她竟真能跑过来。
“言姐姐——”
人还没到,声音先飘进来:“这一年你是去了哪呀?我好想你!”
我无声叹一口气,示意水陌清了闲杂人等出去,自己站在当中,没吭声。
那娅见状一赧,按照他们北蒙的礼数向我施礼,出口却还是:“言姐姐。”
我带点无奈,不好再冷落:“许久不见,公主坐吧。”
她并不计较我的称谓,立时带了欢喜,凑近我两步:“言姐姐,你还没告诉我你这一年去哪了。”
我扯一下嘴角,不答她:“你也没告诉我,是谁让你这么叫我的?”
“是熠哥哥呀,”她大大方方的答,又带些窃喜的,“他说我不这么叫的话,你定是不乐意给我讲江湖事的。”
闻言一愣,倒也不是意外景熠的有份,没他的允,那娅想来不能这么轻易见得到我,我只是突然发现,以前我最反感那娅口中的那句熠哥哥,如今跟她对我的称谓合起来看的时候,却是无来由的觉得顺畅,当即惹得我微微一笑。
那娅见奏了效,愈发缠上我,直叨念着那牧也是一样想知道江湖轶事,想再看看我把剑使得那么好看,还说他们打算等几日得了闲,要乔装微服出去逛逛,叫我一定要一起去才好云云。
“那娅,”心里有了打算,嘴上也不再拘泥称谓,“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的答了,那些事我才可能应你。”
“好呀,”她闪亮着目光,忙道,“你问。”
“去年,你说你喜欢他,不远千里的跟他回京,后来明知道他要册你为妃,为什么又走了?”
那娅怔一怔,沉默一下,再抬眼的时候失了笑闹表情,换了认真神色:“言姐姐,我喜欢熠哥哥,我知道你也喜欢他,很喜欢,我看得出来的,也知道熠哥哥那种人,一定是值得那些最好的女子倾心,不管他是不是皇帝。”
“可是他——”提起景熠,那娅面上是一种略带迷蒙的恍然,“却不是能被任何一个女子独占的,像我父王,还有我哥也差不多,他们有的太多,于是不珍惜,在他们那些人眼里,只有大事或者小事,重要或者不重要,没有什么别的,需要笑的时候便笑一笑,需要怒的时候才瞪眼睛。至少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觉得。”
听她这样说,我倒是微微讶异,想不到看似天真烂漫的那娅,竟也说得出这些道理。
“不过知道归知道,我不甘心呀,想着万一有机会呢,加上哥哥说联姻对北蒙也有好处,所以即使知道熠哥哥用了两座城来换回你,我还是跟着他来了。”
“他用两座城换我,”我弯一弯嘴角,低声,“是因为觉得我重要,可以值得那个价码……”
“不是的!”那娅立时便否定了我,“后来我发现,他看我的眼神跟看你的完全不一样,他跟我说话的表情也与跟你的不同,你出事之后,他的样子——”
她想了一下,摇摇头:“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是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个人,他那种人,心里装了一个都是意外,绝不可能再装第二个,我是一点点机会都没有了。”
“要是所有人都一般无差,我可以不在乎,谁叫我喜欢他,可若是有旁人强过我,我便不喜欢了,”说完这句,她略略一窘,跟着冲我笑,“况且言姐姐,你救过我和哥哥的命,我不能跟你抢。”
我垂了眼睛,少顷点头:“我知道了。”
“言姐姐,我哥说,城池给出去,还可以夺回来,可若是朝堂上失了人心,是很麻烦的,”到末了,不知那娅是担忧我不开心,还是想要表达自己已经无意于景熠,这样告诉我,“现在熠哥哥这样护着你,几乎是在拆自己的台,证明他是真的很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