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前的中秋宫宴,让初进宫的我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景熠,一如两年后的今日。
在执礼内监忙不迭的通报声中,我毫无准备的被景熠拉进了宫眷满座的长阳殿,迈进门的刹那,我飞快的想要抽回手,他却如有预谋般死死不肯放松,我没胆子在这种场合跟他较劲,眼见着殿内所有人都慌忙起身跪拜,山呼万岁,我倏然间无来由的怯了场。
大概是感觉到我的身体变化,景熠此时手上微微松了劲力,我趁机将手抽回来,隐在袖中,强自安一下心,看看已经迈步穿过人群的他,一时踌躇,并未跟上去。
几步之后,景熠发现我的迟疑,略略侧了头停下,却没有回转身,仿佛在等我,又仿佛是在看殿内的什么人。
不知道方才我们进门的刹那有多少人看清了,我相信就算只有一个人看见,很快也会传遍皇宫内外,也相信现在定有许多人都在偷偷抬眼,看这个姗姗来迟的帝王,还有那个已经许久不见天日的皇后,猜测着这两个人这个时刻一起出现的缘由,以及可能昭示的结果。
吸一口气,我迈步跟了上去。
穿过匍匐的人群,我在景熠身后一步,趁着他走至上首转身的机会抬眼去看他,希望从他的眼神中获得一些讯息,然而他却丝毫没有把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只是稳稳的扫向众人。
片刻之后,没有叫起,更多人开始暗暗张望。
直到景熠明显暗沉的声音:“都不认得皇后么?”
我也是这才发现,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尽管人人看见了我,但从进门唱报,到众人参拜,都是只有景熠,并无人提及皇后二字。
景熠明显的不悦摆在脸上,下面自然有人懂得分寸,一个华服宫妃领头躬了身:“臣妾等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
余的人见状纷纷效仿,略略杂乱,一句过后,却又有着异样的安静。
我看着,没吭声。
“执礼监罚俸三月,”景熠淡淡的给出责罚,并没有什么表情,“都起来吧。”
随着景熠一起坐下,众人悉索起身后一一落座,方才那个领头说话的宫妃朝前迈了一步,带笑道:“禀皇上,方才臣妾去请太后,太后称身子不适不便前来,这会儿——”
说着,她目光一挪,刚好对上我打量的眼神,没有丝毫闪躲的,她与我对视一瞬,又平静的将眼睛挪回景熠那边,跟着道:“是不是再去请一次?”
话说得并无破绽,我却听明白了,依现在薛家的光景,中秋宫宴去请太后不过就是个形式,太后不来也是符合所有人的预料,说要去再请一次,全是因为我的出现。
无暇深想,眼前的我有些恍然,觉得这宫妃略略熟悉。
“这是成妃,”出人意料的是景熠开口介绍,转而看我一眼,“皇后恐还没见过。”
那成妃却是如常,笑容绽开来,低头朝我一礼。
我垂了下眼表示收到,这时候景熠才对成妃道:“不必了,开宴吧。”
尽管飞快的掩饰了,我依旧敏锐的捕捉到成妃眼里的诧异一闪而过,她很快谨声应了,吩咐了人开宴,并退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诧异的也不光是成妃,还有在场的其他后宫旧人,部分出席宫宴的皇室宗亲家眷,还有我。
到我这里,还不仅仅是诧异。
从晨起时景熠突兀的开口提起份例衣饰,到他晚间挑剔我的首饰单薄,再到我被拉着进长阳殿的时候,执礼内监的唱报疏漏——
执礼监是内宫第一大监,归蔡安直属管理,能在长阳殿门口侍候的绝对是老成中的老成,不曾废后,也没有明确的罪名,我的名份犹在,那执礼内监不可能不认得我,一直步步跟在景熠身边的蔡安更加不可能容许这种低级的疏漏,弄不好都是掉脑袋的事。
到殿内,就算成妃没见过我,必然也能猜得到我是谁,再加上数个后宫旧人,还有那个一直闪躲着眼神的齐贵嫔,哪个不能传个信递句话给成妃,可成妃偏就任由众人失礼,她若是这般疏忽粗陋,便是身后有一个内阁首辅的爹,景熠也绝无可能让她掌后宫事。
然而这一切却偏就发生在长阳殿,那么可能的解释只有一个。
是景熠的意思。
许多人配合着景熠,纵容着场面的变化,给场内场外的人传递着讯息,所以执礼监只被不痛不痒的罚俸三月,景熠亲口向我介绍成妃时,也不见那个女子有丝毫惊讶。
一直到景熠说,不必再去请太后。
景熠从来不是会恣情失礼的人,却拉着我的手进长阳殿,故意慢得一刻才松开,就是为了让众人看见,不管他之前是如何吩咐或者暗示,旁人又是如何猜测理解的,在配合了景熠将我十分惹眼的亮出来之后,俨然所有人都猜错了他的意图,如今他的想法只剩了他自己知晓。
而我也是到现在才想到,我对那成妃觉得熟悉的原因是,她的言语表情,气质举止,都像极了一个人——
宁妃。
景熠甚至懒得更换方式,直接选了一个以前用着最顺手的类型扶持,并为他所用。
这让我忍不住扭头去看他,他并不看我,唇边始终一抹淡笑,若有若无。
第二日一早,景熠才走,水陌告诉我,成妃求见。
并不算意外,这么多日,她也该出现了,我当即点了头叫请。
成妃一个人来,见了我,礼数半分不差,我淡淡的,不热络也不冷漠,客气的叫人奉茶请她坐,却不主动开口说什么。
她也不图我主动,接连反省了自己多日没有前来拜见的失礼,以及纵由齐贵嫔无礼的失察,言辞恳切,条理清晰不拖沓,有谨慎谦卑,却无讨好谄媚,与那齐贵嫔的愚蠢肤浅有着天壤之别,倒是令人欣赏。
末了,听她道:“娘娘久居少有露面,各宫妃嫔人事多有变化,本该一一前来请安回话,奈何皇上吩咐了不叫打扰,只得由臣妾一人出面,娘娘若有疑问,俱可问询,臣妾定当如实回禀。”
我听了轻轻点头,见她望我,少顷应了一声:“嗯。”
她见我只应不问,意犹未尽:“那娘娘可有什么吩咐告诫?臣妾资历尚浅,还图娘娘做主呢。”
“我没什么吩咐,要说的话,”顿一顿,我勾了嘴角,“前些日子说过一次,想来你也听到了。”
她张嘴臣妾娘娘,我开口却是你我,看得出她有些拿不准,特别是我暗指了她是齐贵嫔身后之人时,让这个同样十七岁进宫的女子略略失了固若金汤的冷静,愣一愣,明智的没有分辩或是佯装糊涂,只是扯了一抹笑意掩饰。
心里暗暗的点了头,叹景熠挑中的人当真不俗,以我的能力,能在言语拉锯中到此地步已属不易,凭的不过就是她的资历尚浅,以及景熠为我营造的模糊立场。
虽然我鄙夷过那个有孕贵嫔的手段低劣,但背后指使之人却的确高明,她扔出一颗有勇无谋又安枕无忧的棋子来试探,探的不光是我,还有那个心思深沉的帝王。
然而那个做皇帝的俨然不喜欢被手下试探,虽然尚未到恼的地步,总是明显存了不满,于是长阳殿一幕便是警告,让这个女子开始恐慌,忙着来我这边求个态度,摆明身份立场,暗示是景熠在拦着外头的人,唯她可以例外,也算是卖个好给我。
这一点,倒是比我当年强了许多,我那时候根本不懂得景熠的警告,也不懂得见好就收,才造成了几乎一朝成空的结果。
不知为何,看着这个有些小心思,却还淡然听景熠吩咐的女子,我又想起了宁妃,想起了她的结局。
叹一口气,在成妃觉得无趣,想要起身告退的时候,我开了口。
“你进宫还不足一年吧?”
“是,”我的主动攀谈让她有些欣喜,“臣妾是去年年底进宫的。”
“那么,好好听他的吩咐办事,他既把后宫交给你管,小事便不会与你计较,”我无心隐晦,直接把话说得很明白,“只不要挑战他的底线,真逼得他计较的时候,根本不会让你察觉。”
她愣一愣,蹲了行礼:“谢娘娘,臣妾告退。”
成妃不明白是因为在景熠身边日子尚短,我点得明她,却点不明自己,景熠到底存的什么打算,在目前的后宫里我根本打听不出什么,所以一直到那牧进京,我才意识到当前的形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