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是一支凤钿步摇,说是步摇,却只是两寸许长的如丝线般纤细的纯金流苏,飞凤碧玺为衬,并不华丽冗长,看得出哪怕几乎不符大妆正礼首饰的规制,工匠也坚持不让周边装饰夺了主钗宝物的光彩。
那是一块通体碧色的上等翡玉,天然成型并无切割雕琢,透彻得无一丝杂质,至边缘处,色泽又极轻缓的飘了淡紫,应了我朝紫气东来的吉祥,如此绝世精品,恐怕世间见过它实物的不足十人。
即便如此,一件首饰依旧不足以让景熠动容,真正让他动容的是,那飞凤纹样乃是皇室专属,并且这东西,他是认得的。
那是建德九年,昭裕皇后,也就是景熠的嫡亲母后,三十岁生辰前夕,南疆开采出来的一块翡翠珍品,因着着实珍贵,连隐世多年的宝饰名匠端雨子都惊人现身,亲自制成了这支凤钿步摇,由南疆太守进贡为昭裕皇后的生辰贺礼,图样早早的送进了皇宫。
然而珍品加之名匠,一时世间多少人垂涎,尽管派了重兵护送,还是离开南疆没有多远,便在川南遭劫,护送官兵全部覆没,无一人生还,这支钗也便失去了踪迹。
建德帝虽大怒,毕竟只是一件首饰,当时的朝政已然堪危,实在无暇顾及旁下,这一件贡品劫案,很快便不了了之,再无人提起。
谁又能想到,这样一件人人贪图的珍宝,竟会在我的妆台上的一只朴素盒子中,默默无闻的躺了两年。
见景熠不掩惊讶的抬头看我,我冲他笑笑:“这东西被劫的时候我才四岁,当然不是我做的。”
他面上一顿,也是笑了,随后问:“怎么得来的?”
我看着他,静默一下,道:“还记得建宣十一年,你问我有没有把握去杀掉百里落。”
“嗯,”对于他吩咐过的事,他的记性一向好,“你没吭声,过一会儿问我想要让他怎么死。”
我弯一弯嘴角:“是啊,其实我那时候并没有太大把握,百里落很少现身,跟他交过手的,又极少有活着的。”
“最重要的是,他弟弟就是你杀的,他恨你入骨,自然对你的招式套路悉心钻研破解之法,对倾城一系也是十分熟悉。”
景熠说这些话的时候十分平静,却又是太过平静到几乎是在刻意掩饰什么,他停一下,很快又道:“我这样问傅鸿雁的时候,他说做不到。”
“我从来不会拒绝你,”我垂眼,吸一口气,“好在幸不辱命。”
“你那次回来,是受了伤的。”他声音略低。
我愣一愣,没想到他当时竟是看出来了,我那年还特意养了两日才去见他,生怕他觉得我无用。
当即摇摇头,我捧起桌上的檀木盒:“我那次回来,也是这样捧着一个盒子。”
见他扬眉,我解释:“你说那百里落在江湖中再跋扈,朝廷自无需理会,但他若是勾结封地亲王意图雄霸一方,便决计不可姑息了,为防打草惊蛇,要他死于江湖纷争。”
景熠点头:“是。”
“所以我去接了唐家堡的生死缉。”
景熠瞬间收紧的眸子告诉我,他是知道生死缉的。
唐家堡的生死缉,是江湖上最高悬赏的通缉令,一般都是杀人,办成了可以拿走一件唐家堡最贵重的东西,谁都知道唐家堡的唐老太太一生收集各色珍宝,寻常东西根本入不了老太太的眼,所以这悬的奖赏着实高昂。
不过,若是办不成,就会登上下一批的通缉名单,视为不自量力,故名生死缉。
“江湖上想杀百里落的很多,敢去动手的却几乎没有,他若死的贸然,便不能符合你的要求,于是就只有唐老太太的悬赏最为合适,没人会疑到与朝廷有关,”并不想多说那次任务的过程,总之都是过去的事,我扬一扬手,道,“然后我就拿到了这个。”
“然后你捧来给我,说是川南得的,”景熠紧跟着道,“我说,你留着吧。”
“是,你都没有要求打开来看一下。”
他目光闪烁:“言言,你当时,一定很失望。”
我略垂一下眼,后又看着他笑:“所以我明知道这东西是什么,也没有坚持给你看,就心安理得的留下了。”
“你问我怎么得来的,”我眨眨眼,指着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你送我的。”
他淡淡的笑十分好看:“那你把它藏了三年,怎么现在又肯拿出来给我看?”
我看着他,没有答,过了一会儿才道:“景熠,其实那时候你便发现我的心思了吧?故意给我很难很难的任务,想让我知难而退。”
他不出声,我又紧接着:“可是当我一口应下来之后,你又觉得不妥,因为你知道百里落与我有私怨,身手又是顶尖,担心我会有危险。你给我解释为什么要杀百里落,你要杀任何人从来不会解释原因,只除了那一次,后来你注意到我受了伤,记得我们的对话,却忽略了我特意捧来给你看的东西。”
用眼睛仔细的对上他的眸子,我问的很认真:“景熠,你早就知道,我的心思,还有你自己的心思,一定是有那么一个瞬间的,是不是?”
他没有犹豫,目光抖动一下:“是。”
“可是你又觉得那样不对,不符合你的身份责任,”阻止了他还要说什么的打算,我跟着道,“特别是发觉我的坚韧不拔之后,你便开始酝酿着将我赶走。”
似是抱怨,我却微笑:“我竟一直都没看透。”
“罢了,”我认命般的摆摆手,“要不说呢,最是难测帝王心,算起来,落影能有后来的声名,皇上功不可没呀。”
他任由我絮絮的说了许多,不打断也不辩驳,待我说完了,才指一指那钗钿:“你好像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将那钗拿起来,映着烛火,那碧翡有着极其美丽的光泽,华贵却不繁复,至重又至轻,独一无二,加上其背后的来源,我早已将其视为最珍爱的东西,衬得起一把玲珑锁,也衬得起我让它重现世间。
“以前是觉得你太难驻足,想要和你在一起,日日都是奢望,若是能有个念想,总是好的,”停一会儿,我开始解释原因,仰起脸看他,“现在,我已经站在你身边,我的念想日日就在眼前,不再需要这样一件东西来附着,它也该回到它原该的地方去。”
“原该的地方?”景熠挑眉。
我点头:“这是昭裕皇后的。”
他垂眼,伸手接过那钗,再抬眼时道:“方才你也说了,这是我送你的。”
“送出去的东西,也能收回来的么?”说着,在我有反应之前,他已将那钗簪入了我的发髻。
我愣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对镜去照,看着镜中那一个风华尽显的女子,心里欢喜得不知道怎么表达,转回头看他的时候,只是笑。
这时候他淡笑着拉了我的手,道:“走了。”
我尚未回神,讷讷的跟着他出了坤仪宫,也未乘轿,就那么一路走,许久我才想起来问:“我们这是去哪?”
他头也没回的道:“这等绝世珍品,不戴出去给人瞧瞧,岂不浪费。”
我一时不解,想不出来能去给谁看,一直到看见长阳殿的灯火越来越近,礼乐传来,我才骤然惊醒。
今日是中秋,按例长阳殿是有宫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