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之后,我以为景熠一定会做些什么,或是说些什么,哪怕慌乱,哪怕痛急,哪怕愤怒。
然而他却什么都没有,只是依旧日日出现,陪着我吃每一餐,守着我睡每一夜,会温和淡笑着问我有没有好一点,会为了帮我维稳气血彻夜不眠到天明,他的话变少了,没有少到寡言的地步,我却反而成了更多沉默的那一个。
看着他不顾所有人的目光每天耗在坤仪宫,看着他为了让我安眠,政务繁忙之余常常夜不能寐,他眼里越来越明显的血丝一点一滴的敲打着我,每每如此,我欲言又止,他不容置喙。
关于那件事,那个话题,也许是真的沉重到谁都没有提起的勇气,在这一场异样的对峙中,拥有着各自坚持的我们陷入了各自的困境。
终于,还是我先开了口,在又一个他试图守着我睡的夜晚,我推开他的手,把一句早已反复想了千百遍的理由说出来:“再强的高手也禁不住这样熬,你是皇上,要顾及你的大局。”
如我所料的没有听到回应,我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唇上微颤:“景熠,你别这样。”
他看着我,轻声:“怎样?”
咬一下唇,我伸手抓了他的手,仰起头:“景熠,我用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年的坚持,那么多年的心甘情愿,如果这注定是我的结局,至少比一年前的那个要好很多,之前的种种,我已经妥协了太多,这一次,你就依我好不好?”
我一动不动的看着他,丝丝表达着自己的坚定,他亦是。
少顷,他抬了手,轻抚过我的鬓边脸侧,眸子里有着细碎的痛,开口温柔:“谁说不依你了……”
见我怔忡,他用手指摩挲着我的脸颊,唇边略弯,淡笑中夹杂着心疼:“看看你现在,连睡都睡不下,不快些调养,要怎么为我大夏朝生下健康的皇子?”
刹那呆滞,再渴望再坚定,我没想到他竟真的让了这一步,以一种如此低微的方式。
“如你所愿呵,言言……”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微微合了眼,“怕来不及的,何止你一个,我能照顾你的日子,也不多了。”
第二日是中秋,一早起身,我照例帮景熠穿戴——自从他日日留宿,我便日日抢了蔡安的活计,倒让那个伺候了景熠近二十年的内监总管闲立旁观,头一次的时候,蔡安并不大自然的模样让我在心里相信,在别的宫里恐不会场面如此。
垂眼认真的帮他整理衣饰,我并不说什么话,知道这个时候的景熠也极少开口,一日伊始,外头是他的天下,他要思考的事情大概很多。
时辰还早,景熠由得我精雕细琢的扣每一粒纽扣,也不催促,倒是忽然微侧了脸问蔡安:“外头什么动静?”
上回贡参和齐贵嫔的事之后,景熠的态度让内宫各司监得了警醒教训,不敢怠慢,这些日子坤仪宫的物什需要全都再无半点拖延,其实我也不曾关心那些,只是从水陌几次无意感叹中听到,现在我这里的事是那些势利精明的司监掌印眼中的头等大事,恨不得日日遣人来行礼问安。
中秋也算是个大日子,那些来送节庆份例的更要趁圣驾还未离开就早早出现,尽管并不会进屋回报,只是外院间的往来点领,声音细微,但以我和景熠的能力还是早早便已察觉,只是不知景熠此时问这个是要领个什么话头。
那边蔡安忙一躬身:“回皇上,是宫里司礼尚衣两监来送坤仪宫的中秋份例。”
我听着,如若未闻,手底下没有半点停顿,于是问话的还只能是景熠:“你倒是不在意这些。”
抬头看他,我淡笑:“皇上希望我在意么?”
景熠略挑了眉,片刻也是笑了,抬手将我散在身前的长发拨至肩后,含笑道:“好歹也是中秋,皇后回头就打算这一身陪朕去赏月不成?”
我低头看一眼自己并未梳妆穿戴的一袭月白中衣,弯一弯嘴角没出声,再看他只道:“时辰差不多了,快去吧。”
目光对上他瞧我的眼神,我仰一仰头,装模作样:“是,臣妾届时定妆扮齐整恭迎圣驾。”
景熠这才作罢,没理我的堂皇之词,叮嘱我:“去再睡一会儿,今儿个晌午有事,晚膳我会过来。”
我点头,送走了他,回转进屋的时候看见门边立着的水陌,犹豫一下,我道:“送来的衣裳首饰,你挑些过来给我瞧瞧。”
衣裳首饰之类,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喜恶,不会像顾绵绵那样火热张扬追逐艳丽,在人群中央一枝独秀,也不会顾影自怜如隔世仙女般独选清淡,百花丛中刻意苍白。
要说唯一挑剔的,便是不可累赘。
于是那些曳地冗长的礼服和沉甸贵重的金玉步摇便早早的被排除,虽然那是身份的象征,但我又不到人前去,再奢华的礼服金饰在景熠那种人看来,不过也就是一团各色杂染而已。
精心挽了我能接受的最繁复的发髻,配了四支金丝红玉簪,着一袭妃色常服,宽袖轻盈,薄施粉黛,浅笑殷殷——
晚间景熠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我。
看着景熠站在门口一愣,我迎上去低头一礼,问他:“这样可还入得了皇上的眼?”
他唇边一弯,没说什么,拉我到桌前,见我不死心的等着他的答案,点头道:“还算秀色可餐。”
我闻言一笑,望一眼外面的夜幕,压下了再打趣什么的心思,多个不安宁的夜晚过去,再加上昨夜种种,到了这个时辰,心里总是略略消沉。
景熠见状也没有再提什么,只是叫了我用膳,看着我将各种滋补调养之物咽下,如往常每日一般。
我知道他一直在盯着我看,起初没在意,久了便觉着有异,于是抬眼,望着几乎不曾动筷的他,打破沉默:“便是秀色可餐,也不能当真顶了吃食吧?”
他闻言笑笑,并未答我的话,只贸然转了话题:“你这首饰素了些。”
我哄他开口而已,也不在乎他问什么,随口答:“皇家东西何等水准,送来的那些贵重钗环奢华有余,却实在累赘,你知道我一向……”
话到一半又顿住,我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在表达着对皇室以及皇后身份的微词,忙住了嘴,看看似笑非笑的景熠,很快妥协:“是,以后我会更上心些,不会叫人挑出什么。”
他却是轻叹一声:“言言,其实你大可不必如此。”
“也没有什么,”眼见气氛有了低沉的苗头,我不愿继续沉浸在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中,很快道,“提起首饰,我有东西给你看。”
起身往寝殿走,没两步又转回来,拉了景熠一起。
中宫正殿十分宽敞,寝殿外间窗前是硕大的妆台,台上镜前西侧靠着柜格的角落,有一只雕花的檀木盒,普通的样式成色,没有精致到出彩,也没有朴素到简陋,只是宫里常见的用来盛放一般钗环饰物的东西,这妆台上摆放着的就有好几个,并不起眼。
眼前这个唯一不同的是,盒子外头挂着一柄小锁。
这盒子是我两年前进宫的时候随手捡了一个锁上的,水陌问起过我一次,里头放了什么,我语焉不详,她也再没问过,就任由它摆在那,每每擦拭后都会放回原处。
大概是实在不起眼,又或是这一年景熠把坤仪宫看守得很好,这次回来我发现那盒子还在,位置都不曾挪动。
来到跟前,我捧起那檀木盒给景熠,不说什么,只是给他看,他起初不明所以,少顷待他目光落在那小锁上,忽然微一眯眼,挑了眉不掩惊讶:“江北花家的玲珑锁?”
我笑着点头,伸手捏了那锁,踌躇一下又松开,道:“还是你开吧。”
江北花家的玲珑锁,天下闻名,不仅因为是世家精品,还因着一条人人皆知的特点,让传世极少的玲珑锁成为江湖上天价难求一把的珍品。
玲珑锁是没有钥匙的。
花家的锁每把都必须由各代的亲传家主亲手打造,一年只出一把,并且要确认得锁之人有开锁的能力才会授予,每把锁的形状纹样皆不相同,件件均可追溯主人,但这等珍贵精巧的东西,寿命却只有一次,落锁的时刻便已给这锁判了极刑,一旦开锁,便是尽毁。
因着这样的惨烈,要么稀世珍宝,要么宗族传家,玲珑锁锁住的东西必然都是极重要,存世最久的一把已经超过百年不曾开启。
而我用一把玲珑锁来锁这样一个摆在明面上的普通木盒,实在是暴殄了天物,也难怪景熠惊讶。
大概是舍不得就这样毁去一件精品,景熠接了那盒子却不动手,问我:“里面是什么?”
“总之是于我珍贵的东西,打开就知道了,”我指指那锁,“花家这一代家主花暮语欠了我人情,你若喜欢,我再去问她要一个便是。”
他淡看我一眼,自然是对我那轻描淡写的一句人情表示了质疑,见我没有继续解释的打算,他也没问,随即运力指上朝那锁扣一弹,景熠的内力修为某种程度来说还在我之上,玲珑锁当即便断了一头,极快的,剩余的部分纷纷散落,碎成了小小的千百块,再无成形。
怪不得所谓尽毁,原来是这样,我也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开锁的场景,心里免不得赞叹花家的高超工艺。
盒子打开,景熠再一次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