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勇气看他的表情,我话说完了,便转了身离开。
不想没几步,对于迅速接近的他我没有做任何防备,毫无反抗的被他扳转过身子一把推到墙上,时辰地点,神态情绪,都与立后进宫的那一夜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他将一只手掌垫在我身后肩胛,撞过去的那一瞬,我几乎听到他手骨碎裂的声音,这让我在倏然恍惚之后又刹那心悸。
“景——”
脱口而出的声音被他的低吼淹没:“谁说我不要你!”
我直直的看着他,眼前开始模糊,倔强的眨眼,坚持着去看那双墨色深瞳。
或者是因着这一句看似坚定的辩驳,或者是因着方才那一撞,见他复又别开眼睛压制情绪,我反而激动起来:“还需要谁说么?我知道自己早已今时不同往日,现在是什么人都可以来嘲笑我,我闭门不出都不被放过,却还要假作无谓的放过别人!你想知道为什么?因为她怀了你的孩子!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半夜跑去杀人!凭什么我没有的她可以——”
这一夜我的话就只说到这里,即使是不敢睡的睁眼通宵,即使知道他也没有睡,我没有再开口。
我留下了他,我只是想留下他。
然而大约是真的太累了,寅时前后,我竟还是睡了去,猛然醒来天已大亮,心里当即一紧,片刻之后发现身边早没了人,体内气血也还稳妥,这才松一口气起身。
不想才一动作就僵住,我看着自外头闪身而入的景熠,又看看天色,有点糊涂:“你——没去早朝?”
卯时还没过,不可能这么早散朝。
果然就见他点头:“嗯。”
我“啊”了一声:“为什么?”
他没有答,而是走近在我身边坐下,一手抓了我的手握住。
我低头看看,他手背上还有昨夜弄伤痕,青肿渗着血丝,轻轻抚了一下,想到到底是自己刻意逼得他暴躁,心里总是一绞,少顷我抬眼:“怎——”
话未出口便已消失,我这时看到,跟着他一起进来的还有一个小内监,手上捧一托盘,盘内一碗药汁,见了我便跪倒在地,举盘过顶。
何等熟悉的场面。
愣了一瞬,我怔怔的去看景熠。
他把我的手攥得死紧,仿佛要面对这样一个耻辱是他,被当众嫌弃的那一个,也不是我。
没有质问,没有反抗,甚至没有泪眼朦胧,我只是在他开口之前收回了眼睛,看着那小小的一碗褐色药汁,不带任何情绪的轻声:“你没去早朝,就是为了这个么?”
停一下,我淡淡勾了唇:“其实大可不必如此,只要是你的意思,我不会反抗的。”
没能把手抽回来,我也不与他较劲,伸出另一只手去端那碗,却是又被景熠一把抓住,伴随着有些焦急的声音:“言言!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关系,”我很快应了一句,后又沉默,许久抬眼看他,“景熠,我以为——”
唇到底是不可抑制的有些抖:“我以为,我们可以有孩子。”
“当然,言言,当然……”
我看着他,等着他说,他却犹豫着,斟酌谨慎:“我们……再等一等,好么?”
咬咬唇,我淡笑着点头,抽回手,捧起那药汁一饮而尽,并不算苦涩,只是目光扫过他瞬间收紧的瞳仁,我心里明白,他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日景熠花了更多的时间在我身边,比起他掩饰得并不够好的心痛担忧,我如同完全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与他说笑谈天,几乎不避人的亲近甜蜜,说起以前的仰望时光,说起这一年的分别见闻,说起沈霖,甚至那娅,独不提将来。
景熠几次酝酿了想要提起什么,都被我囫囵着岔过去了,我越如此,他越不安。
其实我也一样不安,身体状况一日不如一日,他夜夜陪着我睡,尽管并不再碰我,总是近在咫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这一夜,我所担心的事到底还是发生了。
再一次猛然惊醒,胸口闷得喘不上气,喉头的甜腻迅速上窜着,心知不好,也顾不得会否吵醒身边的景熠,忙起身闪到外间。
以景熠的能力,这种动作不让他察觉是不可能的,但也不致他追来,只想着避得远些,便是他察觉我去得久了问起来也能圆得过去,却不料才迈出门槛胸口就痛得一阵痉挛,弓着身子半跪在地上,我用衣袖掩住唇,咬牙硬扛着这一波发作。
呕出一口血,还是顺不过气,知道不能再耽搁,就在我开始犹豫着要不要叫门口的水陌进来的时候,一双手从身后将我扶起揽进怀里,我浑身一抖,顿时愈发的岔了气息,连血带泪的呛咳起来,几乎直不起身子。
迅速动手帮我压制血脉稳住气息,我听到身后景熠的声音空彻暗哑:“言言,因为这个,你才回来的么?”
同样一个问题,面对水陌的时候,我可以看着她的眼睛坦然摇头,到了景熠这里,哪怕两个人不曾目光相接,我却到底没有否认的勇气,终究无言。
景熠只迟疑了极短的一瞬,似乎都没有打算等我开口,很快打横抱起我,回到寝室安置到床上,见我躺下时依旧会逆了气血,便将我搂了斜靠在他怀里,一手压住我背后大穴,让我得以安然喘息。
这是一个温暖、坚固又略略僵硬的臂弯,各自艰难的两个人,经久沉默。
“你知道了……”许久,我喃喃了这样一句,仿佛疑问,仿佛陈述。
他没有应声,我也没有等,从他多日不肯留宿,到那一碗药汁被送到我面前,对于孩子,他说,我们再等一等,那样的焦急惊惶,我便早已明白他的知情,明白这是早晚的事,即使唐桀不说,沈霖也不会瞒他,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早,沈霖明明远在千里之外。
“是啊,你和沈霖自有联络的办法,”我扯动嘴角,想起自己以前说过的,微微自嘲,“你是帝王啊,有什么是不知道的呢。”
“可即便如此,你还是有不知道的事,”我极快的说着自相矛盾的话,把脸轻轻的贴到他的胸口,听着那铿锵沉重的声音,搭配着他不够平缓的气息,微痛,微怒,我想要仔细分辩,又放弃,终于平静,“因为有些话,注定要由我亲口来说。”
“少年成名如何,江湖顶端又如何,便是天下第一无人能及,得失之间,上天总是公平的。我娘早早逝去,阑珊与挚爱成仇,注定不能有孩子,她们一母孪生,无论选择如何,终究悲剧,唐桀说,这是先天所致,无药可医——”
顿一下,我垂了眼:“到我,也是一样。”
“这些,沈霖一定都提过了,所以你不想我有孕,不想我走她们的路,希望和我一起面对选择,哪怕不舍,依旧要扮演狠心的那一个,这些,我怎么会看不懂。可是景熠——”咬咬牙,我吸一口气,道,“那先天体质所造就,会要了我们命的,并非是要到生养那一步。”
“这……恐怕是连沈霖都不清楚的吧,你知道,去年我小产的时候,”到这里,我仰头看他,如期对上那骤然深邃的墨色眸子,凄然淡笑,“那时候,孩子已经三个月了。”
“……无论如何,我要面对的,都已经是与我娘相同的结局。”
“所以是的,我是因为这个才回来,因为我没有时间了,唐桀说,去年我的身子损伤得太重,许都不会有五年那么久,已经一年过去,我的状况并不好,再拖下去,恐怕都不足以强保住胎儿到降生。”
“景熠,我想要一个孩子,这是你欠我的。”
这一夜,从始至终,景熠都再没有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