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在旁边暗自冷笑,这老僧倒是个气迷心,天下宝贝哪有看尽之时?如此贪心,不生出事端才怪。只是他知道取出袈裟便要生祸事,于是只在一旁不作声,起了促狭之心,暗道,过了今晚,明日一早便走,不管你这观音禅院是菩萨设置也好,佛祖安排也罢,只教你空忙一场。回头我却要看看你如何能凑够九九八十一难。
只听唐僧道:“非是贫僧小气,实在是没有宝贝,总不能胡乱拿些寻常物事搪塞老院主。”
老僧道:“唉,只我爱显摆,这毛病本不该是我佛门弟子作为,却也积习难改了。”说完,老僧一抬头,看见了唐僧倚在墙角的那根九环锡杖,顿时一双睡眼瞪得滚圆,起身踉跄几步,扑到九环锡杖旁,紧紧抱住锡杖,回头怒视唐僧道:“还说没宝贝,这锡杖,这锡杖……”他低头仔细抚摸这根九环锡杖,眼中竟闪出泪光来。
一旁早惊倒了悟空,他本以为不拿出袈裟便万事大吉,却忘了这九环锡杖也是难得的宝贝。好一个观音禅院的老院主,这一切真的都是他自主为之,没有旁人的操纵吗?
驱虎计
唐僧一脸错愕,他每日手持这九环锡杖,虽知乃是观音所赠,绝非俗物,但也没看出有什么超凡脱俗的好处来。
只见老院主如同遇到了旷世奇珍,一脸激动,唐僧便道:“老院主何苦如此?”老院主抱着锡杖道:“果然大唐人物,连这等宝贝都不在意,你可知这锡杖来历?”
唐僧道:“出家人不打诳语,这锡杖乃是观音菩萨赐下的。”
他这么一说,堂下众僧哗然一片,老院主也面露狐疑之色。适才领唐僧进院的僧人名叫广智,在一旁讥讽道:“我家院主自胎里信佛,一生侍奉菩萨道场,也只闻听菩萨之名,并未见过菩萨一面,你这和尚年纪轻轻,如何能得菩萨眷顾,出家人行走在外,还是实在些好。”
悟空在一旁暗笑,真是井底之蛙不知世界广阔。这唐僧乃是金蝉子转世,论起前世,也不逊于菩萨,只是这话即便说了,这一群凡人自然也不会信。
唐僧果然是有德高僧,见众人不信,也只微微一笑。
老院主道:“唉,管他哪里来的,总之是难得的宝贝。”
唐僧忍不住问道:“老院主,你说这锡杖好在哪里?”
院主道:“这锡杖,妙在这藤,妙在这环,妙在这顶啊!这杖身非比寻常,乃是万年菩提树上仙藤造就,持之极轻,却又坚逾金铁;这九个环子,分以九金铸就,只轻轻摇动,九金之音能退狼虫虎豹;这杖顶之鐏,宝光缭绕,一切阴魂鬼魄不敢近身,非是大德高僧不能使得动啊!我门锡杖共有三种,分为声杖、智杖、德杖,这九环锡杖兼备三者之能,还不算是宝贝吗?”
唐僧听院主讲了一遍,心中不由也为之震颤,原来自己每日拄着的,却是一件天下奇珍。但他毕竟修行几世,这念头只稍纵即逝,便道:“老院主,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修行之心,不去惹这般尘埃才对。”
老院主冷笑一声:“你有了此宝,才这么说,若这宝贝是我的,管保你一样垂涎三尺。哼!见不得口是心非之人。”说罢,老院主恋恋不舍放下禅杖,颤巍巍拜了一拜,转身要走,却又偏偏迈不动步。
唐僧道:“老院主误会了,菩萨赠我此杖时,并未说这许多好处。只道此杖不染红尘些子秽,能伴贫僧上玉山罢了。”
老院主听了更是连连摇头,显然不信唐僧所说。
旁边一个小和尚低声道:“这和尚有了宝贝撑腰,口气也大了许多。”广智又道:“唐朝长老,你这锡杖确是宝贝,但若说不染尘秽,能上玉山,我这寺中也有许多上好锡杖,不如请长老点评点评,如何?”
说完广智朝老院主挤眉弄眼,院主稍一回神,便明白广智之意,于是也道:“好好好,今日以此锡杖为媒,便来个品禅大会。”说完一伸手,“大唐高僧请了。”
唐僧方才语意隐隐有劝勉之意,却不料被广智语锋一转,此时却骑虎难下。他性情本就不甚果决,见老院主满脸诚挚,只得跟着出了后房。临出门时,却回头与悟空使了个眼色。悟空知道唐僧有些担心,便提起包袱跟在后面。
穿廊过院,来到禅院库房。老院主自贴身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打开库房门上那把足有五斤重的铜锁。看这态势,平日里看管也是极严的。
进了库房,中间一片空殿,左右两旁又有十几道门,皆有“铁将军”把守。老院主闭目寻思寻思,来到左首第四间屋子,打开了门。
老院主呵呵笑道:“我搜罗毕生,攒了这一库的宝贝,虽称不上件件极品,却也能看得过去。”他自从见了那九环锡杖,就没撒过手,自始至终抱在怀里,唐僧也不好要过来。
老院主请唐僧和悟空入内观看,他众多子弟却在门外守着,只有一个广智跟着进来,想是颇为受宠。
悟空入内一看,这屋内琳琅满目,皆是各类佛教法器。左边柜子中立着的都是法杖、锡杖、禅杖、降魔杖、金刚杵,正中都是些佛龛、经箱、舍利塔、木鱼、钟磬等大件物品,右边墙上却挂了不下数千串念珠……大大小小金玉木石皆有,不知道的还以为入了佛家法器店铺。
于唐僧,向佛唯一颗心最重,其余皆无关紧要,但既然来了,好歹也看上一看,他只粗粗浏览,便称赞道:“院主有心了,弟子此番真是大开眼界。”
老院主见唐僧并无许多惊讶神色,心中不喜,便道:“唐朝长老见多识广,我这点儿家当,自然不放在眼里。”他出了门,将其余那十数个房门逐个打开,颇有些自傲道:“长老还请仔细看看。”
唐僧移步殿中,逐个屋子扫视一遍,越看越是叹气。好端端的佛门弟子,竟贪心如此,这满屋的绫罗绸缎袈裟,五彩缤纷经幡,金银铜铁香炉……一切物事都极具奢华精美,果然老院主毕生心血倾注于此,着实超乎常人。
老院主见唐僧叹了口气,却误会唐僧是相形见绌的心思,于是道:“大唐长老既然到了本院,也是佛缘所至,喜欢哪件,尽管取去无妨。”
唐僧虽无害人之意,却也有防人之心,哪会不知老院主这一招叫作先予后取,俗话说拿了人家的手短,自己怎能中计?于是道:“老院主,《金刚经》有云: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除了三身之外,哪一件又不是身外之物?”
老院主嘿嘿一笑:“果然大唐高僧见解非凡,我却修行不到家。”他睁开惺忪睡眼,一脸谄媚地对唐僧道,“既然一切都是身外之物,高僧便将这九环锡杖送与我如何?”
唐僧顿时愕然,他万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厚颜之人。于是便道:“这个……万万不可,此杖乃是观音菩萨所赠,对贫僧极为重要,怎可轻易赠予他人?”
老院主哈哈大笑:“长老好能扯谎!这么说来,你竟见过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吗?”
唐僧提起观音名字,郑重答道:“不错,非止我见过,唐都长安城内许多百姓都见过菩萨真容。”
广智在旁听不下去,撇撇嘴道:“菩萨何等尊贵,怎能轻易以真身示人?”唐僧只笑笑不语。
老院主斥责广智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唐长老说是,那便定然是真,不可胡说!”广智一听诺诺退下。
老院主凑上前来,问唐僧道:“敢问高僧,除了这九环锡杖,菩萨可还给你别的宝贝了?”唐僧见老院主一脸贪婪之色,心中已厌恶得很,他退了几步,看了悟空一眼,见悟空正在那厢赏玩屋内宝贝,浑没在意这边对话。唐僧本想说没有,但又怕违了佛门教例,让佛祖怪罪。便避而不谈,道:“菩萨所赠,并未教我轻易示人,还望院主见谅。”
老院主眼睛一亮,听这话头,似是还有宝贝啊。这一件九环锡杖已令人叹为观止,那藏起来的宝贝只怕更是珍奇无比了。
老院主将手中锡杖还与唐僧,笑道:“既然长老不愿,那也不好强人所难,但既来了本寺中,还请多住几日才好。”
唐僧见院主将锡杖还回,急忙接在手中。老院主依次锁好了门,便与唐僧告辞,回后院歇息去了。
广智将唐僧师徒带到一座孤零零的二层小楼上,只道这原是本寺经阁,后来经书太多存放不下,又建了一间更大的经阁,大多经书也都搬了过去。这楼虽无人使用,但也每月打扫两次,里面甚是干净,最难得的是清静得很,除了晨钟暮鼓,前殿其余声音半点儿也听不见。
悟空冷笑道:“好好好,越清静越好!”广智看了悟空神情,竟不自觉地打了个寒战。
悟空怎不知道,院主听闻唐僧还有宝贝,立刻便将九环锡杖还了回来,这举动自然不是老院主一时顿悟,戒了贪婪之心,而是有更大的算计。再看广智将他师徒带到这偏僻小楼上,悟空更是心知肚明,这观音禅院果然是座黑庙,若真如此,可就莫怪我老孙心狠了。
唐僧不疑有他,上了二楼,见大堂书橱上有许多古旧经书,顿时喜形于色,秉烛站在书橱旁便读了起来。
悟空对唐僧道:“师父,不知寺中和尚可喂好了白马,我出去瞧瞧。”唐僧早进入书里了,便心不在焉应了一声。
悟空将包袱系在背上,下楼来围着这座小楼,使法术画了个水火不侵的圈,但凡这小楼外有异动,立刻便知,这才放心到后院寻老院主去。
使个隐身法,悟空一闪身来在后院。
正如悟空所料,老院主见了那九环锡杖,心中百爪挠心,又怎能睡得着?广智安置好唐僧师徒便来老院主房中议事。
透过窗缝,只见老院主焦急难挨,拄着拐杖使小碎步在屋中转圈子,广智在一旁站立,笑道:“师祖何必着急?只将这两个和尚留下,好吃好喝伺候着,他们自然便不愿走了。”
老院主顿了一下拐杖道:“唉,终究还是留不住。”
广智转了转眼珠,道:“不知他那包袱里还有什么宝贝?这和尚说起瞎话来,连我也不知真假了。”
老院主道:“也不见得,那禅杖十有八九是观音菩萨赠给他的。”他这么一说,非止广智,便连悟空也是一惊,这老院主怎会知道此事?
老院主又道:“我信佛两百多年,虽算不得十分虔诚,却也养了一寺僧众。天可怜见,那一日正在观音像前数珠念经,菩萨居然说话了!”
广智惊喜道:“恭喜师祖,想是师祖向佛心诚,菩萨有感,才显圣出来。”
老院主摇摇头道:“菩萨传话,却不是为我,只说唐朝有个玄奘法师要往西天取经,必从我这观音禅院路过,这法师非是寻常人物,身上有许多重要物事,教我好生留下。你想,若不是有几分渊源,菩萨怎能传话?”
广智咂摸咂摸,喃喃念叨几遍:“好生留下,留下?师祖,菩萨这话有几分意思啊。”
老院主问道:“有什么意思?”
广智道:“按常理说,远方来客,应该说好生招待,为何菩萨却说好生留下?若一定要留下,唐朝和尚还怎去西天?”
悟空听了这话也有几分别扭,菩萨何许人也,绝不会有口误,这话若真是从菩萨口中说出,这事可就有些复杂了。但看老院主模样,也不似扯谎,他虽年高寿长,毕竟是个凡人,菩萨选玄奘法师西行一事,应该传不到此地来。菩萨不说与他,他又去哪里知道?
记得《西游记》中,美猴王去请观音时,观音也曾怪罪他烧了自己地上的供奉之所,看来对这观音禅院,菩萨还是蛮上心的。
菩萨暗示将唐朝取经人留下,他到底要干什么呢?
老院主听广智说完,一直眯缝的眼睛睁开,脸上皱纹伸展开来,倒似年轻了几岁,对广智道:“乖孙儿,说得好,说得好!”
广智见院主赞许,便道:“既然如此,那便将这两个和尚留下了!”
老院主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假惺惺道:“唉,为了一件宝贝,反丢了性命,何苦来哉?我佛门清净之地,又要添两具骨骸了。”
广智突然扑通跪倒在地,磕了两个响头道:“师祖莫要发愁,这都是孙儿的主意,一切罪孽自由孙儿承担,孙儿愿为师祖肝脑涂地!”
院主看了看广智,不喜反嗔怒道:“哼,可又是要求那话儿了?”
广智抬起头来,逢迎道:“师祖明鉴,师祖莫怪,孙儿也想像师祖一般长生,伺候师祖千年万年。”
老院主目光如狐,笑骂道:“你这小子,比谁都鬼着呢。罢了罢了,做成了这档事,我便给你一粒仙丹。”
广智大喜若狂,磕头如捣蒜一般,拍了拍胸口叫道:“明日一早,管教师祖将那九环锡杖拿在手中!”
老院主哼了一声,道:“小心些,莫要如上次般鲁莽,险些教人逃了!”
广智笑道:“师祖放心,大不了经阁走水,管教他两个插翅难飞!”
老院主顿了顿拐杖,骂道:“呸!这十年间已经烧了三座,难不成你要将这禅院烧空了不成?”他嘴上虽骂,眼中却尽是笑意。
广智附和道:“那猴子不似善类,还是稳妥起见,稳妥起见。”
悟空听得清楚,原来广智做这事不止一次,老院主许多积蓄,怕是少有正道上来的。观音禅院看似冠冕堂皇,却没料到竟是个谋财害命的去处。老院主活了两百七十年,这类恶事也不知做了多少遭,佛门子弟竟贪心狠辣至此,真是世上少见。
而广智对院主恭敬有加,果然是别有所图。这老院主手里藏着延寿仙丹,自然让凡人垂涎。虽然不知他的仙丹从何处弄来,但想想他与黑熊精一众交好,旁人赠他几粒也是常情,怪不得他不修任何功法,竟能活两百七十岁。想到这里,一切便自然有了答案。
广智果然要使火烧了那旧经阁,置自己二人于死地,为了一根九环锡杖,使出如此绝后的手段……想到这里,悟空心中忽然一片雪亮,猜中了观音几分用意。
观音叫禅院院主留下唐僧二人,这话说得含糊其辞,其实半点儿破绽也看不出来。老院主若是实诚人,自然好生款待然后恭送唐僧西去;但凭观音本领,应知这老院主为人本性,一句“留下”却故意叫人曲解了。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即便唐僧那九环锡杖未露在外,依着老院主贪婪的性子,恐怕也不会教过路人轻易离开。何况那观音还加了一句“大唐法师身上有许多重要物事”,又怎能不叫人浮想联翩?
广智这群和尚一旦动手,结果如何,即便傻子都能猜出一二。在齐天大圣面前,他们又怎能讨了好去?惹恼了敢大闹天庭的悟空,这座禅院怕是要毁了。
观音这么做,便是要借悟空之手除去这间禅院,而这个计策并非借刀杀人,乃是驱狼吞虎。狼者,禅院众僧也;虎者,齐天大圣也。群狼虽凶恶,又怎敌得过百兽之王?这结局已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而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悟空分析了半天,仍有两处不明:第一,这禅院院主擅自杀生,居然不怕观音降罪?他活了偌大年纪,观音竟然放纵了他这么多年,这哪里是佛门教义,分明是强盗行为;第二,为何观音要在此时除了这座禅院,难道这便是所谓“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辰未到”吗?
或许此寺大限到了,或许唐僧取经太过招摇,所行之处都有许多神仙大能虎视眈眈。观音是怕自己观音禅院藏污纳垢,坏了自己名声吗?
凡事皆有知与不知,悟空听了广智与院主对话,猜出了大概轮廓,心中已十分知足了。但见广智已与院主告辞,这便出门要火烧经阁,悟空也纵身出去,布置对策去了。
火无情
回到二层小楼中,见唐僧仍在书橱边聚精会神地读经,便连姿势也无多大改变,悟空怕惊到唐僧,轻轻敲了敲门框,才喊了声“师父”。
唐僧见悟空回来,喜道:“观音禅院虽不甚大,却藏了许多好经文,你来看看。”悟空笑道:“师父,我的经都在心里。”
唐僧掩上书卷,打了个哈欠,道:“你这猴子,专会贫嘴,此时怕已近戌时了,也该安歇了。”悟空道:“师父先睡,我只打个盹便好。”
唐僧展开铺盖,和衣而眠,他心如止水毫无杂念,不过片刻便入了梦。悟空见唐僧睡熟,骂一声好个没心没肺的,他倒睡得着。
于是自起身跃出了门,腾身在空,放眼一望,见寺中许多和尚个个抱薪负柴奔向这边,粗略一数,也有两百来人。心中骂道:原来这禅寺从根儿上坏透了,眼见是举寺出动,既然如此,那便全烧了也没什么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