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了又能如何?莫非师兄如此看好这猴子,竟相信他能与如来相衡?”老君仍是摇头。
元始道:“若他单打独斗,自然是不成。”言下之意却是:悟空交际甚广,合众人之力,未必不能将取经之事搅得一塌糊涂。
灵宝道尊道:“我等又岂能袖手旁观?”
老君听了灵宝道尊之语,惊问道:“师兄,莫非你也——”
灵宝道尊道:“莫要问我,你去问他。”
元始笑道:“我试以大衍之术推演,我教气运衰而弥坚,又后力绵长,委实出乎我之意料。”
老君听了元始之言,心中大喜。灵宝道尊与元始天尊始终韬光养晦,向来低调隐忍至令人发指,盖因道教气运由兴至衰,不敢妄动也。而今元始道出气运有了转机,的确是万年来第一大喜事,以三清之能,又岂是甘居人下之辈?
于是老君道:“好!既然如此,我等自此也不必束手束脚,只教他来得去不得便罢。”
元始摆了摆手,道:“虽有转机,然天机不可强逆,只暗中推波助澜便好。”灵宝道尊与太上老君自然遵从,元始面带微笑,补了一句,“这转机,便在猴子身上。”
天庭之上,群臣毕集,个个肃然而立,只待玉帝说话。
西天派人来东土传道,众人也是刚知,如来此举令许多人大为震惊。须知玉帝乃是万天之主,如来此举若上纲上线,便称为忤逆也不为过。然此事偏偏微妙至极,天地间佛、道两教独大,若以教派之争论之,又似乎合情合理,教人不好发难。归根结底,要看玉帝如何考虑。
玉帝居于宝座之上,沉吟良久,才道:“佛老派人向东土传播教义,众卿如何看待?”
此语一出,许多心思机敏的一听“佛老”二字,心中便知玉帝此际已打定主意,不可与西天翻脸。更有些老人知道,西天今日之地位,其实是万年之前如来大闹蟠桃会争来的。当年他一式‘万佛朝宗’,震慑天庭众仙,便是三清也急急躲回了各自宫殿。如来貌似对天庭尊敬有加,其实早已是野心勃勃。
张道陵乃道教四大天师之首,当即站出道:“小仙看来,佛老此举不妥。”
玉帝道:“天师自说无妨,不妥在何处?”
张道陵道:“佛老传播佛教经义,理应先与陛下招呼,如此作为,与先斩后奏何异?”
玉帝听了,也只点点头,并无丝毫反应。
张道陵不甘心,又道:“近年来,西牛贺洲土地逐渐东扩,已是嚣张胜却以往,此际又变本加厉,夺我道教气运,如此下去,我教危矣!”
托塔天王站出道:“天师此言太过危言耸听,我道教有万天之尊昊天上帝掌握,又有三清辅弼,号令天下,莫敢不从,何来危矣之说?”
张道陵道:“天王太过轻描淡写了,须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何况佛道之争历来便有,而今对手咄咄逼人,难道我等还要退后忍让不成?”
李靖笑道:“佛道两门素来交好,所谓争斗,都是凡夫俗子为之,怎的天师也信了这个论调?”
张道陵急道:“俗话说,拿了人的手短,李天王莫要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李靖手中宝塔乃是如来所赠,此时张道陵提起此事,正中他的要害,腾地一下满脸涨红,便辩解道:“我对天庭素来忠心——”
玉帝皱眉道:“罢了罢了,你二人莫做意气之争,此际怎是论态势的时候?佛门既然如此动作,我道门若没有个应对,却唯恐教人看轻。我召众卿前来,只是商量个对策,莫论其他!”
张道陵与李靖见玉帝出言阻止,均告罪退下。李靖瞅过来阴鸷的一眼,张道陵知道,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一时间堂上无人说话,太白金星心思急转,想了一个法子,出班奏道:“臣有一计,却不知是否合用?若有不妥,权当抛砖引玉了。”他极为伶俐,见了李靖与张道陵碰了一鼻子灰,先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
太白金星道:“佛教东行,不可看得过重,但亦不可看轻。太重,会被人背后指点我天庭器小,容不得旁门存在;太轻,实因沙门人多势众,若再添门众,或许真将不可收拾。”
许多人听了微微颔首,果然是太白金星,虽然说了两句废话,但听在心里都觉理所应当。太白金星见玉帝颇有赞许之意,便侃侃而谈起来:“听闻佛老着观音菩萨来寻人西去,须知自南赡部洲至灵山,道途漫长,若一步步量过去,怕不得三五十载。途中又有诸多国度山头,大小妖精藏迹其中,由此看来,这取经倒也并非易事。”
四大天师中的许逊忽地发问:“金星所言有理,不过照此看来,难道佛老自己给自己出了个难题不成?”
太白金星道:“非也非也,佛老何等人物,我这点儿算计他又岂会想不到?观音菩萨既受他指点,想必也明了其中奥要。道途漫长坎坷,非一人之力所能及也。若不出我所料,观音菩萨寻的取经人绝非一人,总要寻些帮手才好。”
“既要寻帮手,便以神通为先。否则保不得取经人,中途夭折,岂不成了大笑话?”玉帝越听越有兴趣,身子微微前探,仔细聆听。
太白金星又道:“既然我天庭不好出面阻止,那便行个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如何?”
玉帝问道:“何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金星还须细解。”
太白金星道:“此比或许不当,其实便是明里捧场、暗中拆台。试想,若在取经队伍中安插一个天庭中人,逢山堵路,遇水拆桥,这取经之途又岂能一帆风顺?”
众人听了,无不交口称赞,都道太白金星足智多谋,这一招实在阴绝。
太白金星又道:“此计其实是小谋,有此小谋为先,方有大计在后。”玉帝喜道:“难道还有计策?”
太白金星道:“有了此人在内呼应,取经一众起居习性、各人优劣、行进路线自然了如指掌,回头再于西行路上设些阻碍,岂不更令取经难上加难?”
李靖忍不住问道:“我天庭设下阻碍,与直接派人阻止何异?如此行事,仍是面上不好看。”
太白金星笑道:“天王果然耿直,我天庭良莠不齐,便有些天将星宿偶尔犯了过错,也在情理之中哦。”李天王被太白金星说得脸上又是一红,赞了一句匆忙退后,立誓从此做个“大隐隐于朝”,再也不发一言。
玉帝思忖片刻,终于赞道:“金星好谋略,众卿可有不同见解?”
阶下群臣见玉帝已经认可金星计策,哪里还有人犯傻说话,纷纷附和不提。玉帝道:“那便依此行事,再来论一论,我天庭中有谁人能当此大任?”
八方动
天庭与西天来往甚多,稍微有头有脸的天将都与西天中人照过面。众人商议了一阵,这人实在是难选。
此时,太白金星眸子一亮,抬眼看了看玉帝,却不说话。
玉帝略一想,知道了金星心意,于是道:“此事暂也不急,众卿且回去仔细想想,明日此时,再来朝议。”
众人呼啦啦散去,唯独金星留下不走。玉帝道:“金星考虑甚周,可能为朕分忧?”原来二人均知,此计虽好,却关键在这人选身上。若于众人面前说出,一旦走漏风声,这计策便不灵了。许多仙官与西天甚为亲密,难保在此当口泄密。
太白金星道:“臣推举一人,陛下可还记得被贬下界的天蓬元帅?”玉帝点点头:“自然记得。”金星道:“天蓬此人貌似忠良,其实重利忘义,据说他下界投了猪妖之身,已是生不如死,有些疯疯癫癫了。此人本领尚在,若许他些功利,倒是绝佳人选。”
玉帝一怔,问道:“疯疯癫癫?他若说漏了嘴,岂不坏了大事?”
太白金星道:“天蓬被贬时,并无取经一事,天底下哪有如此完美的苦肉计?天蓬即便说了,怕也无人会信,只道他怨恨天庭,造谣生事。”
玉帝忍不住击掌道:“好!”
太白金星见玉帝赞了自己一句之后,竟又闭目陷入了沉思,便低声与玉帝辞别,心情畅快出了通明殿。
玉帝见金星离去,匆忙起身召唤銮驾,直奔瑶池而来。
瑶池偏殿之中,只有玉帝、王母二人叙话。玉帝将金星计策与王母道明,王母笑道:“金星好计策,我之前也想过安插人选,却没想起天蓬来。”
玉帝点头道:“嗯,虽与如来交好,但终为各取其利,有个心腹安插进去,自然放心一些。”王母道:“但至此,这计策也只成了一半。”
玉帝道:“那是自然,观音那厢还需要寻人去说和。”
王母笑道:“大慈大悲道貌岸然的观世音,此人倒是容易应付。此事便交由我去。”
玉帝一惊:“你去?”
王母笑道:“我自然有法,你无须挂怀。”
玉帝见王母自信满满,知道她并非妄言,道了声“好”,便撩开珠帘要走。王母见珠帘卷起,急将玉帝唤回,道:“既然能安一个,为何不再安一个?也稳妥些。”
玉帝道:“另一个又是谁?”
王母道:“可还记得卷帘大将?”
玉帝恍然大悟,道:“卷帘向来忠心耿耿,此人也是绝好的人选。”
二人议定这件大事,心中愉悦,便坐在偏殿饮起酒来。
北天门前,玄天上帝麾下龟蛇二将正在门口巡视,忽见南面迅疾飞来一人,龟将仔细一看,惊道:“紫微大帝!”急忙入内禀报。
紫微来到真武丹房,道:“道兄好清闲日子。”真武微微诧异,紫微大帝虽与他交好,却极少来紫霄宫的,今日前来,想必有大事相商。
真武忙屏退左右,对紫微道:“大帝来此,出乎意料,可是朝中又有异动?”
紫微摇头:“天下眼目,此刻全聚于西方了,你还不知?”
真武道:“西方向来如细水涓流,莫非还敢泄洪不成?”
紫微道:“正是!”于是将如来欲往东土寻人取经之事说了一通。
真武陷入沉思,如来此举,着实在他意料之外。
须知真武大帝并非寻常天尊,而是下任天帝人选,此事定于天庭成立之初,极少有人知道。他与紫微大帝向来志同道合,又对道教现状极为不满,故此始终暗里谋划,交朋结党,欲寻适当时机撼动朝堂。
真武大帝主掌北天,下御北方诸神,又身为龙祖,天下有鳞之物,莫不以他为尊,这势力岂容小视,论地位亦不下于玉帝;紫微大帝在诸天星辰中位置最高,道教中称他为“众星之主”“众神之本”,因此在天庭中影响也极大。这二人于玉帝号令,爱听则听,偶有违拗也无人敢用强。
佛教此刻进犯东土,这可是关系两教气运的大事,真武思绪急转,自己这一系在此中如何能得利,又如何不教佛教压过道教,煞费心思。
真武道:“紫微大帝如何看待?”
紫微笑道:“如来之心,路人皆知,只是不知此番算图穷匕见,还是投石问路。”
真武道:“依我看来,却是先投石,再藏匕。如来野心勃勃,此事想必筹划久矣。”
紫微点点头:“若非有十足把握,他绝不会如此行事,只是他何以断定玉帝不会生怒?”
真武道:“玉帝向来阴柔怯懦,如来是摸准他性子了。”
紫微道:“无论如何,良机难得,乱中才好取势。”
真武想了想道:“玉帝此番若再无动作,只怕教中许多人更加心灰意冷,只是不知如何探明局势。”
紫微道:“此事不好亲为,此际观音正于西行路上寻取经人,若能在取经队伍中暗暗布下棋子……”
真武道:“不错,料想此事怕是尽人皆知了,非但天庭,便是三清也该有些动作,安插内应。要随时察知各方态度,然后再作定夺,乃是良策。”
紫微道:“此事甚急,又远未定型,一时间也作不了许多决断,还是尽早定下人选为好。”
真武想想道:“倒还真有一人,才犯了天条,便叫他将功赎罪去也好。”
紫微道:“可是心腹?”
真武道:“是我龙族子弟,西海敖闰三子玉龙。”
紫微道:“那自然靠得住。”
真武点点头:“此事我来安排即可,观音那边也易说话。”
紫微忽起一念,道:“此计虽好,却不难想,我等能有这计策,他人想必也能想到。”
真武问道:“那又如何?”转而一笑道,“我知道了。你是担心南海观音?若安插外人过多,她那厢会不好做?”
紫微道:“正是。”
真武笑道:“非也。观世音菩萨又岂是个安分的主儿?你还以为她于佛教忠心无二不成?此人长袖善舞,八面玲珑,胸中实有大抱负也。”
紫微听真武如此说,放下心来,赞了一句:“道兄知人颇深,我却自愧不如。”
五行山下,悟空懵懵懂懂,昏昏沉沉,恍惚中也不知过了几十年。他初时也尝试脱身之法,却终不得其解,待到后来,自知与如来修为相差甚远,便索性放弃了。
这许多年,只记得二郎神来看过自己几次,也有不少人在云中观望,却不下来探视,想必是身份所碍,不好近前。二郎神遣梅山六兄弟带些草头神远远看顾自己,初时悟空还与他们说说话,后来也无话可说了。
寂寞还好,孤独也罢,悟空此际最怕的便是观音,谁知她会不会另寻他人,错过自己?若是如此,自己这许多年折磨却是白受了。若真如此,定要纠集齐天岭一众,杀他个天昏地暗!悟空暗暗发誓。
此时正值春暖花开,这一日,说也奇怪,悟空头脑有说不出的清醒。正轮到康安裕当班,康安裕与旁人不同,每次到此都要向悟空问个安。
他行到悟空身前,道:“大圣安好?”悟空虽被压多年,但梅山六兄弟知道他神通广大,与二郎神惺惺相惜,自然恭敬有加。
悟空道:“康兄来了。”
康安裕道:“山中有事,晚来了一刻,大圣见谅。”
悟空忍不住多问了一句:“灌江口有事?”
康安裕道:“并非灌江口,据说灵山要向我东土传经,杨戬大哥去探听虚实,我因此多待了一刻钟。”
悟空听了这话,心中激动万分,这一天终是来了,他浮想联翩,便连康安裕和他告辞都没听见。
传经,寻取经人,唐王入地府,陈光蕊得状元,唐僧西行……许多大事都发生在这一年。悟空初读《西游记》时,也曾为一事耿耿于怀,那便是陈光蕊与宰相之女成亲和玄奘西行都发生在贞观十三年。须知唐僧是陈光蕊的儿子,陈光蕊得状元时,唐僧还未出生,这两件事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同年发生。
后来又读了许多遍,悟空才知道此事受了神仙操纵,才导致时间错乱。李世民死而复生,遍寻高僧,此时正是取经时机,唐僧此刻脱颖而出,才是水到渠成。若待到唐僧一岁岁按部就班成长,那时恐怕李世民已垂垂老矣,对取经还愿之事不再有当初的热情。
所以悟空认定,这诸多巧合绝非天意使然,其中必有神仙之手操纵,才得如此恰到好处,只是弄出了一个偌大破绽,又不知如何瞒过了天下这许多人。
道教之中能人颇多,想必看穿此事的亦不在少数,他们又为何不说破呢?神仙之间关系错综复杂,暗通消息者数不胜数,这教派之争,也不是那么简单的。
唉,究竟内里原因如何,自己若是自由之身,或可探出一二分玄机,只是如今和废人无异,只能凭空猜想了。
李世民
却说悟空在这厢焦急万分,偏偏又无法脱出樊笼,已近心灰意冷。
他自然知道,如来既动,天庭、三清岂能坐视不理?又不知有多少势力此刻都在摩拳擦掌,想从中得利。
佛道乃天下两大教派,相关气运,非同小可,对许多游离两教中间的人物来说,站对位置可重要得很。回想《西游记》中,佛祖收了悟空之后,非但赤脚大仙这类的散仙向如来敬上交梨火枣,便连南极寿星亦谄媚奉上碧藕仙丹等宝贝。东西价值大小暂且不说,这举动无非表明心迹而已。
取经一事看似单调,其中种种磨难、妖精阻挠都是表象,而背后牵扯的势力,又有多少明争暗斗藏于其中。西游一书取名《西游释厄传》,表面上看是一众西游、化魔解难之意,若反过来理解,却是传道东土、佛终胜于道的结果。种种微妙,俱在西行路上。
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多少改变了一些天地之间的势力格局,更揪出了许多暗藏其中的人物,只不知对西游一事会有何影响。
齐天岭便是当初的火焰山,乃是西游必经之路,这一关恐怕极为难过。自己若在取经队伍中,能不能过便是自己一句话。三清此际强势许多,不知又会给取经增加多少阻碍,恐怕只会多,不会少吧?
此时不知三清在如何构思应对之法,不知有没有动过救自己出去的念头。想起三清,悟空便想起了老君曾经问过自己的一句话:“你究竟志在何方?”自己当初答的是“不失本心,使人不失本心”,如今再想,这的确是自己的肺腑之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