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鬼谈
天庭使者,非同小可,十殿阎王自然齐去迎接。
秦广王殿上,一员天将身穿黑甲,以黑纱罩面,身后跟着十余个身着盔甲的天兵。这天将手中捧着一个似炉非炉、似鼎非鼎的物事,冷冰冰对秦广王道:“奉玉帝之命,前来收这百年的造化。”
秦广王恭敬道:“十殿阎罗遵命。”早有三司鬼差上前引路,这三司,分别是掌修功德司、掌生死司、掌福注司。
这天将随鬼差来到第二殿造化池边,将手中似炉鼎的物事置于其上,悟空眼见池中造化如水沸了一般腾扬而起,一缕缕钻入那炉鼎之中。难道这炉鼎竟是造化炉?悟空心中揣测,不过他立刻便否定了自己的想法,造化炉何等珍贵,岂能由这样寻常的天将看管?只怕也是一个仿品而已。
大约一炷香工夫,这天将收起炉鼎,又往第三殿而去。如此行过八殿,每殿都只一炷香时间,造化池中造化有多有少,待这天将全都行遍,有几个池中尚余不少。悟空知道,寻常人看不见造化多寡,这一炷香工夫,怕也是上头的规定。
这天将始终冷着脸,不苟言笑,秦广王等也习以为常,天庭辖下向来孤傲得很。办完事后,天将率十余天兵离去,十殿阎王才算松了一口气。
阎罗王小心翼翼道:“上次因造化不足受了重责,不知今次将会如何?”秦广王道:“生死由天而定,是多是寡,却也并非我等能定的。”阎罗王道:“这百年间,十殿终日忙碌不得清闲,算起来阳间横死者可比上一个百年多了几十倍不止,你说会不会——”
“会不会什么?”转轮王问道。
“记得上次天庭使者说过,下个百年,定教你冥界都忙得焦头烂额。你说人间刀兵之事,可有天庭在其中作祟?”阎罗王道。
“莫胡说了,还不做事去。”秦广王淡淡道。
“是,大哥!”
悟空听得心惊,难道天庭为了获取造化,竟会插手人间战事?若真如此,只派个神仙于君王处获取信任,再献上几句谗言,此事甚易为之。可怜生灵无罪,竟惨遭荼毒。悟空心中对天庭恨意又多了几分。
十殿阎王散去,悟空仍在地府闲逛,正行走间,见两名鬼差无事闲聊,他二人说得有趣,悟空便停下听了几句。
这两名鬼差一个在地府当差已久,另一个却是新来的。只听那老鬼问道:“兄弟来此,可要小心办事,此处长官严厉,动辄便要刑罚加身的。”小鬼道:“实不相瞒,罚恶司判官生前与我是同乡,才给我安排个鬼差,若有差池,想必也能维护一二。”
老鬼摇头道:“不管用的,除非是崔判官,或许还可说得上话。”
悟空听得好笑,原来地府中也讲人情势利。
小鬼又道:“也不怕大哥笑话,初来那日,吓我一跳。那有形无影的东西,叫作……叫作什么来着?”
“元神。”老鬼道。
“对对,便是元神,那元神怎的便成了三魂七魄,你说奇妙不奇妙?”
老鬼声音放低,道:“这话便只对你说,可莫要传出去。”
小鬼不知有何玄机,连连点头:“那是自然。”
老鬼道:“据说,那元神中便是那人生前的精气神,入了地狱,这精气神便被阎君收起来修炼了。为何阎君本事大得通天?那是无数人的精气神堆出来的。”
小鬼张大嘴巴惊道:“原来如此。”
老鬼又道:“你可知三魂七魄均有何用?”
小鬼木讷地摇摇头。
老鬼得意道:“我若告诉你,你有何好处与我?”
小鬼支支吾吾赔笑道:“哥哥,我初来乍到,哪有你能看上眼的物事。”
老鬼道:“倒也不难,回头在罚恶司判官前与我美言几句,若能将我调拨到有司当差,此恩此德,我必感念在心。”
小鬼道:“哥哥放心,我也非寡义之徒,几日来哥哥关照感念于心。若得机会,必与判官提起。”
老鬼笑道:“那便有劳了。所谓三魂七魄,在地府中,却是不大不小的秘密。不过寻常小鬼,恐怕一生也难得知。我也是机缘巧合,听到有司中鬼差提起,暗记在心,你且听好了。”
小鬼唯唯诺诺,心中暗骂这老鬼真是啰唆。
老鬼道:“所谓三魂,其一名胎光,是主命之魂;其二名爽灵,是主财禄之魂;其三名幽精,是主灾衰之魂。
“主命之胎光,最为重要,久居人身自然便神清气爽、益寿延年;主财禄之爽灵,使人机谋万物,劳役身躯,定人神智聪明;主灾衰之幽精,却为主人秽乱之思,使人好色嗜欲,贪吃享乐。”
小鬼听老鬼说得头头是道,啧啧称奇道:“原来我在阳世竟是白活了一世,却不知单这三魂还有恁多玄机。”
两人正说话时,自拐角处摇摇晃晃过来一物,仔细看去,却是一只小猪。
老鬼指着这猪道:“你细察此猪,有何不同?”
小鬼仔细看这猪,歪着脑袋想了片刻,道:“这猪与我们一样,不过它是一头鬼猪!”
老鬼道:“诚如你所言,还有呢?”
小鬼又想想道:“旁的也没什么,这猪似乎太瘦了些。”
老鬼点点头,道:“你还算机灵,你可知道这头猪在地府待了多少年?”
小鬼自然摇头。老鬼道:“只怕有几万年了。”
“不可能!难道这猪竟能长生不死?”小鬼惊讶道。
“秦广王大人教他不死,他便不死。”
小鬼摇摇头:“不对,难道这猪也能避过三灾不成?”
“咦?你居然知道三灾?”老鬼惊诧道。
“少时也曾读过些道书,只是一事无成。”小鬼道。
老鬼道:“鬼无人形,无九窍,不食五谷,自然三灾不扰。况且,地府之中从无三灾祸害一说,你连这都不知,怎就心甘情愿做了鬼差?”
小鬼苦涩笑道:“喝了孟婆汤,前世尽忘。有些事,我不愿忘,便作了鬼,有何不可?”
老鬼摆了摆手,道:“都道人有情,谁知鬼才是世上最难忘情的。罢了罢了,不提这事,还说这猪,方才说到哪里了?”
小鬼道:“这猪为何如此瘦?”
老鬼道:“世上猪皆贪吃,唯有此猪例外。只因它少了一魂,只有二魂七魄。”
小鬼想了想,道:“可是少了幽精魂?”
老鬼笑道:“说你伶俐,果然不假,再过几百年,只怕你便能做鬼差首领了!”二鬼之后又说了些闲话,悟空便无心再听。
毫无疑问,这猪自然便是几万年前丢了一个命魂的猪,秦广王倒也有趣,竟令这猪轮回在地府之中……
这猪少了幽精魂,少了好色嗜欲、贪吃享乐之念,哪会胖得起来?而它的幽精魂,却附在了逢蒙的收魂幡上!
原来如此,怪不得逢蒙转世成为天蓬元帅之后,本性毕现,原来内里竟有一头猪的幽精魂作怪。好色嗜欲、贪吃享乐,果然便是猪八戒本色。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悟空此时已将地府游遍,内心生出许多疑问来。
之前他与大禹交谈,听大禹语意,天庭并非天生便有,而是神仙后来建造的,只不过本事大些,便当起了主宰众生之名。而地府既然归天庭统领,十有八九也是后来建的。
如今无论是人是兽,死后元神皆被引到地府中来,那在地府建立之前,又该如何呢?难不成这元神便在天地间游荡?如此一来,岂不越聚越多,满天地间皆是元神飘浮?
这事有机会还要向大禹请教,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通。
观此地府,仅有十殿。
据称幽冥教主地藏王菩萨掌管此地,为何丝毫不见他踪迹,亦不见人提起?
悟空心意一动,身形随之,来至阎罗王殿中。几百年前自己被拘到地府来,显然非黑白无常所能做到,太乙金仙的元神,岂能随意拘使?这背后到底是何人在作怪,自己还要从阎罗王这里打开缺口。
阎罗王此刻正在大殿之上端坐,殿中除他之外并无旁人。
悟空隐身来到阎罗王背后,阴恻恻道:“阎老五,故人寻你来了。”
悟空声音不大,阎罗王却如行在悬崖边上听到一声炸雷一般,吓得腾地蹦了起来,半晌才回过神。
他面色惨白,左右看看并无一人。哆哆嗦嗦问道:“谁……谁在说话?”
悟空不语,阎罗王在殿中寻了一圈,悟空又到他身后喝道:“阎老五!”
阎罗王猛地转身,又是空空如也,而自己咽喉却忽被一只如钳巨手握住,动弹不得。他知道,这是遇到高人了。
“上……上仙饶命,我……小仙并无过错!”阎罗王咽喉剧痛,这几个字勉强从牙缝里挤出来,显然颇为辛苦。
悟空道:“看你如此惧怕,可是做了什么亏心事?”
阎罗王道:“没……从无亏……亏心之举。”
悟空手上加力,道:“那便不说也罢!”
阎罗王此刻已说不出话,眼中尽是恐惧神色。自己身为大名鼎鼎的阎罗王,知道自己名字的人恐怕比知道玉帝的还多,难道竟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不成?
悟空见阎罗王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紫,稍稍收力,恶狠狠道:“仔细想想,若是实在想不起来,便没有再想的机会了。”他知道,使什么手段都是枉费,唯有以死相逼才最直接。最怕死的不是凡人,而是这些历经千辛万苦成仙的人,他们才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
果然阎罗王道:“我说,咳咳,上仙莫再用力了,容我喘口气。”
悟空道:“识时务者方为俊杰,若早说,何必吃这苦头。”
阎罗王喘了几口气,他也不敢问悟空来头,便将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倾倒出来。今日收了哪个小鬼贿赂了,明日心情不顺将哪个善人误投入地狱了,悟空倒也有耐心,只依次听来。
果然,阎罗王絮叨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说道:“还有……那年奉兜率宫仙童之命,拘了一个太乙金仙……”
兜率宫?悟空费了好大力气,却将老君引了出来,真正是哭笑不得。
原来是老君,果然是老君,看来三清与玉帝之间的算计,很久以前便开始了,只是自己算是又被他利用了一次。看来这三清,还需多提防着点儿才是啊。
灵明秘
悟空又听阎罗王唠叨了一会儿,放开他道:“好自为之!”便离了大殿。阎罗王瘫坐在地上,许久也没有回过味来,如同做了一场噩梦。
离了阎罗殿,见鬼差忙忙碌碌,拘魂送魄,悟空心中却有说不出的烦躁。他又在十殿中寻了几圈,终究未能找到地藏王菩萨的住处,于是悻悻离去。
自那深渊飞上来,远远便见天上哪吒与四大金刚、二十八星宿正在巡逻。悟空毫无惧意,亮出如意天机棍打了上去,众天将见悟空不过几日便出,摆开阵势迎敌。
悟空若要走,其实不过一念之间,可他心中不明,天庭派下这几位来,明知拿不住自己,为何还要自讨苦吃呢?
悟空一通棍法使出,二十八星宿哪个能敌?只接悟空一两式,便震得臂膀酸麻,甚至兵刃脱手而飞。
而偏偏诸多法术又奈何不了悟空,这猴子看来真成了打不死的怪物了。
悟空边打边向西行去,哪吒与四大金刚领着叫苦不迭的二十八星宿在后面缀行,不敢上前邀战,只是远远跟着。
悟空也不理他们,直奔北海而来。他修了五行中的金、木、火,还有水、土未成,此番正要寻无支祁来修习驭水神通。至于身后这群人,他还真未放在心上,只是该想个法子,不暴露无支祁与覆海蛟二人身份才好。
想到此处,悟空转而向南疾驰,他便是要教天庭不知自己欲往何处去。到了南面,自己一个筋斗云再翻回来,谁人能够追得上?
哪知行出千里左右,只闻天上一声大喝:“妖猴哪里走?!”跟着眼前一道炫目的雷光闪过,悟空急收身形,但又怎能躲得过天雷。
勾陈大帝以逸待劳,便是要打悟空一个措手不及。以他的身份,居然也会偷袭,实在是平生以来第一次。这道天雷正中悟空头顶心,悟空只觉通体一阵酥软,一切神通如同离体了一般,身子直直坠了下去,暗道“不好!”
勾陈大帝见一击奏功,喝道:“将妖猴擒下。”
哪吒等人正好赶到,见妖猴已没了反抗之力,便抖出一张大网来,去悟空身下迎着。悟空头脑清醒,唯独身子动弹不得。正当他认为此番必定遭擒时,只觉体内那道雷电自主游向两臂,瞬间便注入如意天机棍中。
悟空瞬间恢复自如,心中狂喜,想不到如意天机棍还有这般作用。
他眼见身下那张大网将近,如意天机棍舞开,道道雷光发出,将这大网击得支离破碎。众天将见悟空中了勾陈大帝一记重击,顷刻间便恢复如常,心中大惊,皆纷纷退后。
更吃惊的是勾陈大帝,须知雷系法术乃是金火合一,五行相生相克,任意两系神通糅合都是极难的,要破解起来更是难如登天。如今这妖猴不但安然无恙,居然还将自己的天雷收为己用,转而发出,这也实在太不可思议了。
悟空收了勾陈大帝天雷,见勾陈于云上露出身形,心中恼怒——堂堂六御之一,居然也使偷袭手段。他一言不发,挥棒朝勾陈砸去。
勾陈大帝两手空空,并无兵刃,他见悟空袭来,不慌不忙,双手一晃,左手化作一面黑色巨锤,右手化作一根金色短杖。锤杖相交,在面前织出一道雷电之网,将悟空隔在外面。
悟空丝毫不惧,如意天机棍去势未减,勾陈大帝一丝冷笑乍露,这电网逢着如意天机棍,便如火烧蛛丝般摧枯拉朽,湮灭无形。
勾陈此际才稍现惊慌之意,使个身法躲开铁棍,双眼微微眯起,对悟空道:“胆大包天的妖猴,竟敢与我动手?”
悟空哈哈大笑:“你还当自己是个东西?只会偷袭的贼子!与你动手真是辱没了我的英名!”他刻意放大声音呼喊,叫哪吒与金刚星宿都听得清楚。
勾陈知道悟空要激怒他,强压下火道:“三太子等与我封住四周,看我今日生擒这妖猴。”
悟空喝道:“好!我今日便要试试你的斤两!”说完又欺身而上。
勾陈知道悟空兵刃奇异,急忙闪在一旁,道:“不怕死便来!”
哪知悟空只虚晃一招,一扭腰使个筋斗云,便不见了踪影。
那边哪吒与四大金刚、二十八星宿刚要布阵,却不见了悟空踪影,一个个不知所措。勾陈见悟空逃遁,骂道:“好奸猾的妖猴!”
众人无功而返,便回天庭不提。
悟空一个跟斗折到北海海眼,他知道自己此时难胜勾陈,虽看似占了上风,却只因勾陈轻敌所致。此时与他缠斗,其实也无甚意义,只教天兵摸不清自己去向便可了。
他使驭水神通直入海底,早有几条小蛟见了悟空入海,便去禀报。岂料悟空瞬忽间将这几条小蛟甩得远远的,先到了海底宫殿。
无支祁与覆海蛟正在操练手下,见悟空穿浪而来,一起迎上去,大喜道:“悟空可来了!”悟空笑道:“找我有事?”
无支祁道:“是你自说要来,哪个找你有事。”
悟空道:“你既无事,那我便有事了。”于是将自己要学驭水神通之事与无支祁说了。无支祁道:“此事再容易不过。”
悟空问:“如何容易?旁类五行我也学过,哪个不要百年左右?”
无支祁道:“那是旁人教你。若是我来教你驭水神通,不过半年时光即可。”
悟空惊道:“休要哄我!”
无支祁不理他,转头对覆海蛟道:“我将与悟空闭关,便在后殿即可,你在此照看吧。”覆海蛟凑过来道:“什么本事,我能不能学?”
无支祁瞪他一眼道:“除了你满身鳞片,我也能传你。”覆海蛟打了个哆嗦,道:“那还是罢了。”覆海蛟于八大圣中,最怕的就是无支祁。
无支祁带悟空入了后殿,寻一处偏僻屋子,道:“半年还算多说,若是顺顺当当,三四个月也行。”
悟空越听越是不懂,问道:“莫非你所传的神通与他们大有不同?”
无支祁道:“五行说起来玄妙,于我等而言,简单至极。你之前所学没错,确在探寻五行之秘。错就错在,这个追本溯源的法子。”
悟空道:“追本溯源,有何不对吗?”
无支祁道:“那是平常人的法子,他人学五行之术,由低而高自下而上,那是顺理成章的。但我神猿乃造化所生,自造化自然便能生出五行来,何必倒行逆施呢?”
悟空听得似懂非懂,道:“你只说如何教我吧。”
无支祁道:“不是教你,而是触动你造化中自然蕴含的五行法门。你可还记得当年大圣禅寺,我传给你的驭水神通?”
悟空点点头,道:“自然记得。”
无支祁道:“那时我身子虚弱,传你的只是粗浅法门,教你淹不死罢了。今日我再教你如何自造化中生出五行之水来。”
悟空忽地生起一个念头,喜道:“若我神猿间可相互传此神通,那岂不是件天大的好事!”
无支祁看了看悟空,叹道:“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悟空诧异道:“怎的,难道我说得不对?”
无支祁道:“大错特错!你可知灵明神猿为何居于神猿之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