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禹与赤松子却不落座,大禹又是一揖,对悟空道:“灵明神猿,此事实是复杂,况又有万年之久,还请少安毋躁,听我慢慢道来。”
悟空站起道:“二位请坐下,如此长幼倒置,令我惶恐不安。”
大禹道:“有罪之身,不敢在神猿面前落座。”
悟空道:“好,你不坐便不坐,却先告诉我,你怎看得出我是灵明神猿?”
大禹嘴角抽动一下,似是心中极为痛苦,缓缓道:“只因……只因我杀过你,故此认得。”
不可恕
悟空心中一痛,却无许多震惊。他早年见无支祁时,便曾听说七神猿曾被天下仙妖围剿,其中无支祁便是为大禹所擒,自己前世被他杀过,却也不足为奇。
他见大禹满脸悔恨,不知为何,自己心中竟无半点儿恨意,微笑道:“前事俱往矣,莫再挂怀,只望你能言无不尽,解开我心中许多疑团。”
大禹见悟空面容和善,好一阵激动,然后他娓娓道来,讲出一段罕为人知的故事:
却说天地既开,阴阳分明,混世七猿搅动天地气息,使阴阳交合,遂生万物,至两万余年,始生蠃类,即为人。
彼时天地阴阳乍分,五行分明,造化灵气充沛浓郁,天下生灵血统纯正,故上古时期,多产神人神兽,均有非凡灵智体魄。
须知大千世界,芸芸众生,秉性不同,心性也不同,自此之后,便有了争斗是非。彼时大战经年,血流荒野,人命如同草芥一般,只为蝇头小利,便大兴杀戮。回首顾盼,万民苦不堪言。
此时七神猿乃造化所生,又已在世间活了两万余年,修为本领远高于众人。他七个见人心嗜血、生灵涂炭,当即舍却逍遥自在事,混世七猿摇身一变,却成了救世七猿。
那时万物生灵修炼日短,无人能在神猿手下走过一合,有那不服神猿管教的,便严惩一顿。久而久之,天下又太平了许多,皆乃神猿之功也。
如此又过了一万余年,七神猿自以为天下大定,他们几个虽本领高强,却天真烂漫,怎会知道人心如海底针般不可揣摩。
有许多人在神猿辖下多年,早已生了违逆之心,妄图取而代之。但此时神猿受万民供奉,甚至许多人以为神猿便是人类之祖,万物之神,这样至高无上的地位,哪个敢轻举妄动?
人心之诡,实在无限无量。不知自何时起,天地间有了这样的谣言:天下因神猿而兴,也必因神猿而亡。
这话听起来也并非大逆不道,但其中却暗藏着杀机,那便是:若要天地永固,必先将神猿剿杀!
就这样凭空捏造的一句话,起初自然无人相信,但要知三人成虎,许多时候,人们是宁可信其有的。
这句谣言足足传了四五千年,到后来,几乎所有人都相信了,混世神猿便是灭世神猿!于是一些势力开始谋划大计,要将七神猿一网打尽。也不知是哪一个最先起的杀心,哪知道竟是一呼百应,人们皆忘了七神猿的好处,为了长生,什么也不顾了。
经历了一万多年,起初羸弱不堪的人类与兽禽,此际已有不少修成了天仙,甚至太乙金仙。若群起而围之,七神猿即便再厉害,又如何能与整个天下对抗?
这一场剿杀大战足足打了千年,谁也没有料到,七神猿的天赋神通如此之强大。这一场仗打得比人类之间的战争更为惨烈,足以称得上是天下仙妖的一场劫难。到了最后,天下修行之人十不余一,才终于将七神猿尽数杀光。
悟空听到此处,插了一句:“我的天赋神通是什么?”
大禹一怔,道:“实不相瞒,那时我还未出生,这些典故乃是听前人讲的,哪里知道你的天赋神通。”悟空微微失望,摆手示意大禹接着说。
七神猿自世上消失后,众人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捣毁天下神猿塑像,烧毁一切与神猿有关的典籍,自此之后,天下禁口,不得再提起七神猿之事,以免招来无妄之灾。
悟空听到这里,心中生起了寒意。听大禹讲述这个过程,与后世许多事情何其相似?古话虽说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但只要百姓什么都不知道,那就连防也不必防了。
造谣、剿杀、封口,这套路使得妙啊!若说背后没有势力操纵,鬼才相信,只是这幕后的黑手是谁呢?
大禹见悟空沉思,也停了下来,他与赤松子对望一眼,心中颇有些担心,唯恐悟空生怒。哪知悟空竟露出了笑意,道:“好计策,若是我也定会这么做。只是,这人好狠的心肠,不惜以神猿为饵,诱天下人入瓮,倒是一举两得的办法。”
大禹听悟空这样说,惊得瞠目结舌,良久才道:“当初若有人能如今日灵明神猿看得这般透彻,哪会铸下如此大错?”
悟空问道:“可知幕后指使是谁?”
赤松子道:“那人我只见过一面,只是距离遥远,我功力那时还浅,隐约看出他本体似是蛟龙中的一种。”
大禹道:“我生得更晚,见也没见过。”
悟空点了点头,道:“也罢,你却说说,后面又怎样了?”
七神猿一亡,天下又陷入大乱之中,连年交战,也不知争的是什么。王位、权势、土地……人若一死,万事皆空。
直到那一年,有一只猿猴兴起,手下笼络许多妖族,扬言要为混世七猿报仇。初时未曾在意,待他势大才发现,这猿猴便是七神猿中的通风神猿。
消息一经传出,天下人心惶惶,原来七神猿竟是杀不死的!然后兴水神猿、通臂神猿……一个个接连现于世间。
便在此时,谣言又起,说七神猿只可复活三次,杀了三次之后,自然烟消云散。于是天下刀兵汇聚一处,又来剿灭神猿。此次交战发现,七神猿远不及从前厉害,仙妖不费吹灰之力又将七神猿尽数杀死。
有了第二次,自然又有第三次,第四次……七神猿竟是真的杀不死,无论杀上多少次,他们都能即刻转世,然后慢慢觉醒。只是一次不如一次厉害,不知在这杀戮的过程中损失了什么。
第四次剿灭神猿的大战,我便参与其中,赤松子也是,还有蓐收、后羿、句芒、祝融、共工……那一次,我亲手杀了灵明神猿,又将无支祁困于地底火油洞中,教我子孙看守。世人都道大禹治水,其实水患本是疥癣之疾,乃是我等追杀兴水神猿时,兴水神猿一路逃遁使用驭水神通所致。我等为了师出有名,只好安上个治水的名头。
这一次,好久好久,混世七猿再未现于世间。众人都道七神猿真的消失了,但我心中却隐隐觉得,七神猿还会再活过来的。
便在这时,祸事来了。
那第一次杀死七神猿的上古神人神兽,无缘无故便修为消失殆尽,寿元逐渐流失,不过数年便成了凡人,然后慢慢在无助中死去,他的名字叫太昊。
紧接着,尧也死了,然后便是蚩尤、帝俊、刑天、应龙……无论这人如何厉害,只要他曾经杀死过七神猿,都逃不过此劫。
后来我们才知道,杀造化者,造化必将弃之。
怎么办?接下来便是我们了,放眼天下,我们竟无处可逃!
这时,水神共工说他在北海中见到了鲲鹏,他将此事与鲲鹏说明,鲲鹏愿意出手相救。于是我们抛下了万千子民、锦绣江山,奔赴北海,只为求生。
鲲鹏说,他见我等皆为人杰,愿意出手相救,只需入他腹中再不出来,便可不死。只不过我等却要尽力为他造一处天地出来,以解他寂寞之苦。
当时我们走投无路,自然答允下来。
哪知共工不知为何与颛顼起了争端,二人便在北海打了起来,他们两个足足打了一个月。打着打着,共工便衰弱下来,被颛顼打败,他一怒之下向西北冲去,不知撞到了何处,便将西北处天空撞塌了下来,自己也颈骨折断而亡。
颛顼在战斗中法力耗尽,他将共工的头颅带回,自己也禁不住造化流失,眼望鲲鹏巨口,自己却无力进来,也死在了外面。
鲲鹏将颛顼尸身和共工头颅吸入腹中,我将这头颅交给共工的妻子祝融保管。
每当怀念那片天地的时候,我们便去祝融处祭奠共工,因为他的口中,含着那里的泥土。
我们因进来得早而毫发无损,便在此处建了一片天地。鲲鹏每见珍禽异兽,便将其吸入,渐渐此地人丁兴盛起来。
初时我们不懂,不明白为何在此处便可保平安。后来才知,鲲鹏亦是造化所生,只有造化之体,才能护住我等体内造化不散。若出了鲲鹏之腹,只怕不过数年,我们也将如蚩尤等人一般命运,眼睁睁看着死亡逼近而无能为力。
鲲鹏告诉我们,若要出去,只有一个办法,那便是等候七神猿到此,只需一滴精血入体,便可保住我等性命。
其实鲲鹏的精血也有同样功效。但他说过,在弱者面前,人人都有生杀予夺之权,但这权利不能随意滥用,否则,必有业报跟随!鲲鹏不救我们,非不能也,乃不愿耳。
大禹用悲伤的语调将几万年前的秘辛讲述完毕,以他的修为,竟然有些脱力,浑身大汗淋漓,站也有些站不稳了,可见此心结在他心中积郁之深。
悟空听完后,点了点头,面无表情道:“好,好,好!”
赤松子见悟空似有不豫之色,站出道:“当年之事,我也有份。今日事主来了,任杀任剐,我赤松子绝不皱下眉头。只是我等被人利用,实在是,唉,心有不甘哪!”
悟空冷笑道:“错不在你,在于私心也!可恨那背后的小人,竟使出此等人神共愤的绝后计,罔顾天下众生,我必要将他碎尸万段!”
大厄消
“你既说完,现在可以坐了。” 悟空对大禹笑道。
起初悟空见赤松子与大禹修为皆深不可测,又是上古大神,心中莫名便有敬畏之心。待他听大禹讲完这段故事,却比无支祁所说更为惨烈真实,原来七神猿地位曾经如此尊高。不知不觉间视大禹二人如平辈同侪,而大禹与赤松子二人竟有受宠若惊之感。
他二人当初为人类首领,对神猿赶尽杀绝,今日见了悟空,已不求宽宥,但求能遇见七神猿,将此事痛痛快快讲出,去了毕生最大的心结,此生才得无憾。而见悟空对二人仍和颜悦色,赤松子道:“灵明……嗯,这般神猿来神猿去地称呼,实在是别扭得很,敢问……你可有姓名?”悟空道:“我得师尊赐名,姓孙名悟空,你只叫我悟空便好。”
赤松子道:“那便僭越了。悟空,不知你打算如何处置我等?”
悟空略惊,道:“处置?这话从何说起?”
大禹道:“难道悟空不以我等为罪?”
悟空沉吟片刻,问道:“何为民?”
大禹闻听此问,张口便答:“民者,天下之根本也。”
悟空又问:“你既知此理,为何舍本逐末,动摇根本?”
大禹道:“实不相瞒,初时剿灭神猿,亦怀拯救万民之心。待到后来,发现百姓反因此流离失所,民不聊生,那时却难收手了,只盼早日功成,再重建社稷。”
悟空看了看大禹,叹道:“非不仁也,实少智也!”一句话说得大禹满脸羞惭。
悟空道:“随你前来的,共几人在此?”
大禹道:“除我二人外,还有蓐收、后羿、句芒、祝融在此。”
悟空道:“这几人都曾杀过神猿?”大禹点了点头。
悟空道:“好,你将他们四人唤来吧。”
大禹忐忑不安,与赤松子对望一眼,赤松道:“我这便去。”说完便使个身法直上青天。
悟空道:“只是我不知取精血之法,到时还由你代劳吧。”
大禹听悟空这样说,惊愕地张了大嘴巴,然后激动道:“你真要、真要以德报怨?”
悟空摇摇头:“也算不得什么怨,何苦纠结于此。当年事出有因,当年之人存至今日的恐怕也寥寥无几,今日能再见亦是幸事,只惜当下便是!”
大禹感激之情溢于言表,悟空一席话已教他放下心来。大禹仰天大笑三声,整个人忽然发生了变化。他原本略微佝偻的脊背挺直,头上白发渐渐转成青黑,脸上皱纹也延展开来,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摇身一变,成了一个丰神俊逸的年轻男子。
悟空看着稀奇,问道:“这是什么神通?”
大禹道:“悟空见笑了。实不相瞒,我自入鲲鹏腹中,便生了悔意,凡事有因有果,我既然造下无边杀孽,理应以命相抵。然而我欲出此地,却被鲲鹏拦阻多次,只道我与他之间的承诺未了。无奈之下,我散去修为造化,断了心脉生机,要自行了断。哪知鲲鹏腹中造化纯浓,即便我这么做,也只是慢慢衰老,我耗了几万年,才成了方才那副模样。其实我已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鲲鹏之功,即便你不来此,恐怕我也不会死去,只是,那愧疚悔恨的滋味,真的比死还难过百倍。今日能再见你,我再无自毁之意,反要留着有用之身,甘为混世神猿驱使。”
悟空笑道:“罢了罢了,这几万年来,你们心中也不好过,权当赎罪了。自此之后,那事可莫再提,毫无益处,徒增伤感。”
此时,天上五道身影疾驰而来,老远便听到一女子声音喝道:“果真是神猿?你可莫要哄我!”又听赤松子无奈道:“祝融,你已问了一路了。”
只见一红衣女子抢先到了一步,落在地上不看悟空,反惊道:“大禹,你——”大禹微笑看着祝融,道:“我已获新生,你是来庆贺的吗?”
祝融又看向悟空,问道:“这便是那灵明神猿,怎么看起来不像?”
大禹道:“是真是伪,我自有分晓。”
悟空看了一眼祝融,心中微动,这祝融生得也太美了。一张鹅蛋脸上剑眉斜挑,两只大眼黑白分明,清澈澈笑盈盈,叫人看了无半点儿杂念,而眼梢偏偏又斜吊下来,添了几分傲慢之气。嘴唇如丹朱一般红艳,脖颈修长白皙,身材高挑。一袭红袍裹住全身曼妙,谈笑间两根凤翎在头顶颤巍巍乱动,竟似是一个豆蔻年华的少女,而火红色的一头秀发又为她平添许多野性。
祝融眨眨大眼睛,问悟空道:“你是灵明神猿?”她生性憨直,却连一句客气话也不会说。悟空点点头:“是。”
祝融见悟空承认,竟不知再说什么好,抿抿嘴唇看了看大禹。大禹知道祝融心意,故意扭头望向远山,却不理她。祝融白了大禹一眼,问悟空道:“你会救我们吗?”悟空笑着点头道:“会。”
祝融开心地蹦了起来,笑道:“他说会救我们啊,大禹,你听到了吗?”祝融一动,悟空只觉周遭一下子热了许多,仿佛置身于岩浆火海边上,大禹急忙扯住祝融手臂拉到边上,低声道:“说过多少次,莫要随意动了心性,你一身是火,哪个能受得住。”
祝融吐吐舌头,道:“下次不会啦。”
悟空心道,祝融都活了几万年了,又早与共工成婚,怎么还像个孩童?此时赤松子带着句芒、后羿、蓐收也早到了,只是站得远远的。句芒是东方木神,蓐收是西方金神,俱都对火神祝融畏惧三分,平日里也不爱接近她。
大禹见人已到齐,便道:“今日邀几位前来,却是有一件大事,想必赤松子已与你们说了……”悟空借大禹说话之时,将这几人逐个打量了一遍。
不消说,那身后背着一把巨弓的定是后羿无疑,后羿生得阳刚之气十足,一头黑色长发披在肩上,浓眉重眼,鼻直口方。身后那把巨弓,竟然比他还高出几分,腰间箭囊中只有三支箭,分别露出红、白、黑三色羽毛,不知各有何用途。
他左边那人身材最高,体型偏瘦,脸色淡青,神情木然,而偏偏一谈一笑间便生动起来,教人有枯木逢春之感。悟空猜测,这定是木神句芒了。
后羿右边这人,人面虎爪,遍体生得寸许长白毛,却也挡不住虬结的肌肉,他背后腰间插着两柄短钺,青光逼人,看来也不是俗物。金神蓐收,果然神威凛凛。
大禹将前事说了一遍,除赤松子外,四人脸上都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这么容易,造化神猿便放过了他们?
金神蓐收第一个上前,他声音雄浑道:“今闻神猿至此,心中诚惶诚恐,不知将降何罪,不料造化所生终究强于我等,胸襟度量直令蓐收拜服!”说完这句话,蓐收竟真的跪倒在地,作势欲拜。
悟空急忙去拦,哪料蓐收力大无穷,他使尽浑身力气竟也搬不动蓐收宽阔的肩膀,只好闪到了一边,避开蓐收跪拜,同时大喝道:“休得如此!”
众人见悟空声色俱厉,均不明所以。大禹上前将蓐收拉了起来。悟空道:“诸位莫要如此,此事早已因果分明。七神猿固然是被你等所杀不假,然论起根由,却是被他人假手,诸位与我七神猿一样,都是此局中的棋子,真正的罪魁祸首乃是那执棋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