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房没入成,我还得帮她在爹娘面前圆谎,可纸里包不住火,我一天天的只在书房里睡,没出几天,我娘就看出眉目来了。
这天一早,敏柔和我照例过去请安。我娘脸上露出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看着敏柔说道:“敏柔,你看,成儿那衣服都皱了,你一个媳妇是怎么当的,快过去帮他理一理。”
敏柔看了我一眼,我正低头看衣服,哪里皱了啊,没有的事啊。我抬起头刚要跟我娘分辨,回嘴为敏柔开脱,却见我娘朝我使了一个眼色,我心下明白了,一句话生生咽到了肚子里。
敏柔半垂着头,默默从椅上站起身来,走到我跟前,我也站起身来,等她帮我整理衣衫。她的手微微发抖,一张苍白的小脸泛着红晕,不敢看我,只轻轻的在我身上四处整理着簇新平整的衣衫。整理到胸口时,我的心一热,直觉血往上涌,顾不得娘在跟前,一把握住她的手,用力捏了捏。她往回抽了两下没抽动,我娘在一旁咳嗽了一声,她惊的一抖便不动了,任凭我捏着,双眼却现出万般委屈的神情。
我开心的握着,到底是亲娘啊,可这么握着也不是个事,只一会儿的功夫我便也只能松开,她继续装模作样整理衣衫,直到我娘说了声:“好了,没什么事你们回去吧。”
我和她从娘的房间退了出来,到了外面,我嘻嘻笑道:“十来天了,十来天了,你都不让我碰你,今天好不容易摸摸你的手,倒跟穷人家过年吃饺子一样,心里真是欢喜的很啊。”
我扬扬得意的看着她,她却面无表情。
“你家既花了银子买我过来,我又敢有什么话说。就算爷夜夜要我伺候,我也不敢不应。可是爷你心里比谁都明白,你我不过是父母之命,但凡作得了主,我关敏柔便是死,也不会进贵府的大门。”
她的眼中又现出那冰冷的神情,一番话夹枪带棒落在我身上,真是比打我一顿还让我难受。
“好好好,你就这么看我!就这么看我!什么叫花钱买你过来?我什么时候用钱逼着你嫁给我了?我要用钱买人,随便什么人都比你这般有情有趣!”
我也是真恼了。能不恼么?明媒正道娶的媳妇,摸不让摸,碰不让碰,任谁也受不了。我一甩袖子,气呼呼出了府门。这里没趣味,我自找有趣儿的地方去。
闷头在街上走着,猛的一抬头,“醉花楼”三个字就映到眼里。我还真是轻车熟路,一想到有趣的地方就到了这儿。好吧,既然来了就进去找找乐子,憋了这些日子了,实在身上难受。
**见了我,先是一惊,随即便堆上满脸的笑。
“我的爷哟,我还当你跟我结了仇,以后再不来了呢?今天是什么风把您吹来了?想是听到我这儿又来了新人,惦记着要来头一遭?”
我懒懒的坐在那儿,一边喝着茶一边斜着眼睛看着她说道:“怎么,你这儿又来新人了?”
**掩嘴笑着,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新人自是有的,只是小爷,你不知道,自打上次你和孙公子在这儿闹了一场后,我本以为秀儿那丫头再无出头之日,谁想她的身份不跌反涨。如今,她已经成了这里的头牌,只一样,照旧的卖艺不卖身。就这么着,她也成了咱们这个县的花魁了。小爷当日于她有搭救之恩,她心里也一直念叨着爷的好,今儿既来了,不先看看她去?”
她不提我倒把这事忘了,是了,上次在这儿,为了一个姑娘我曾跟孙不周打过一架,想起当日我为找敏柔惹出的种种事,受的种种苦,我心里又是一阵难过。
“罢了,就她吧。”
我起身朝楼上走去,早有下人先我一步冲到她的房间报信儿,等我一上了楼,一迈进她的屋子,她就已经整理好了衣妆,站在屋中,向我施礼。
“胡公子万安。”
她长得婷婷袅袅,与这里的其他姑娘很是不同,少了几分风尘味道,倒有几分如敏柔一般,多出一点书卷气来。
“起来吧。”
我也不多话,走到桌前就坐了,一时下人上来排酒布菜,她陪在一侧殷勤招待。
“我上次听你弹曲,音律极通,既这么着,你也给我弹上一曲吧。”
她忙起身走到另一端的琴旁,坐了下来,抬眼问道:“公子想听什么曲?”
“挑你擅长的弹来就好。”
她微微一笑,略沉吟了一下,抬起一双秀手,拨动筝弦。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她边弹边唱,琴声如诉,嗓音如莺,流水一般漫过我烦躁郁结的心。
“好,弹的好,唱的好!”
我为她喝起彩,一边又自斟了一杯酒。
“公子少喝些,别伤了身子。”
她走过来,接了酒壶过去。
“来,陪我喝一杯。”
我举起杯子,她忙自斟一杯,与我相碰。
有佳人相陪,我心情似乎好了一些。
“我听鸨母说,你叫秀儿?”
“小女本名朱迎秀,卖到这里后,鸨母嫌这名字拗口,便只叫我秀儿。”
“迎秀,迎风之木,秀而不弯。名字虽好,到底刚烈了些,想来你爹也是个识文断字的人,对你期许颇高。”
她看着我,眼中露出伤感之色。
“秀儿本是良家女,父亲在世时也是地方上的一个小官儿,后因一件案子牵连,入了牢狱,没出一年光景便在狱中殁了。家中因父受累,查抄的查抄,充官的充官,继母本说带着我一起去投亲戚,谁料她竟将我卖于了**,带着弟弟拿着银子跑了。我起初抵死不从,寻死觅活,鸨母因我尚有几分姿色,又会些琴艺,有利可图,扭不过便允我做了个清官人,后来到底还是惹了一个客人不高兴,一怒之下将我转卖到了这儿。公子,听秀儿说了这些,怕是要烦恼了吧?”
她眼里浸着点点泪光看着我,我望着她久久叹了口气。
“都是可怜人,有句诗怎么说的来着,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难得我和你有缘,既这样,以后我就常来你这儿,就是不来也不让**难为你,有我罩着,你好歹能少些欺负。”
迎秀的眼泪越发落的快了,从椅上站起身来就要跪我,我忙的一把扶住。她的手握在手上,柔柔滑滑,我的心就是一荡。
唉,成亲以来,都不敢说一亲芳泽,就是像这样摸摸她的手都得娘作主,我这新郎官当的实在委屈。迎秀被我这么握着,想动不敢动,一张脸红的跟桃花似的。我回过神,虽然心有不甘,到底还是松开了。她虽心里无我,但我心里有她。既然已是有妇之夫,我也只能收收心。如果再像从前那样,虽一时快乐,但若让她知道了,只怕更看不上我,以后再没回环的余地。
唉,都说娶妻若虎才是最可怜的,谁想娶个天仙儿似的姑娘,这般识文断字知书明理的也不自在,难不成我这命真就像王半仙说的犯了什么无恩?
我若有所思的端起桌上的酒,一饮而尽。
“公子是有心事?”
“岂只是有心事,简直是心事重重啊。”
“可说给秀儿听听?”
迎秀帮我续了杯酒,坐在一旁静静的望着我。你还别说,她那眼角眉梢的当真还有几分像敏柔,我心里一热,嘴就把不住了。
“不瞒你说啊,我新近娶了媳妇儿,可我那老婆过了门就一直不让我亲近,你说我血气方刚一大小伙子,心里爱她跟什么似的,天天如此,能受得了吗?你倒给我说说,你们女人心里都是怎么想的?我怎么才能得着她的心,让她心甘情愿的从了我呢?”
迎秀脸上现出一种“原来如此”的神色来,盈盈一笑说道:“公子娶亲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听说夫人是教书先生的女儿,我想定是个有学问的。”
“可不是么?那岂只是有学问,那学问还不小呢。这么说吧,我这辈子再怎么用功,恐怕都及不到她的一二。”
“这就是了,公子想,夫人如此博学,眼界定是高的,向往的必是那种夫唱妇随、高山流水的知己之音,想我几年前,尚在家中时,也这么想来的,只愿将来嫁予的夫君是个心怀高远,放眼天下的男儿。公子也是读书人,虽有些……”她看着我思索着怎么形容才好,我急急跟道:“你直接就说生性顽劣不学无术好了,我娘一天骂我几回,还怕你再说一遍?”秀儿脸一红,说道:“所谓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公子只是放荡不羁了些。”
“**不敢说,放荡倒是真的,你直往下说,我该怎么办。”
秀儿轻轻一笑,说道:“公子也是读书人,既是读书之人,令尊又是一县之主,为何不奋发图强,考取功名?将来若能得中三甲,想那夫人定会心生欢喜,识得公子乃是大才之人,还怕她不回心转意?”
迎秀的几句话说的很在理儿,我心里也明白,她是看不上我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样子,跟她说不得书聊不得诗,坐在一块除了问问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多一句话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不是没想过,要是我好好读读书,像我娘期待的那样,考个状元回来,她说不定就高兴了,满意了,我们也就顺理成章成了真夫妻了。可是一想到书案上那厚厚的四书五经,史记杂论,我一个头就有两个大。唉,难啊。
从醉花楼里出来,我已醉的不轻,回到府里直接就到了新房中,倒在床上便睡了。
醒来时天已大黑,桌上燃着红烛,她坐在桌前看着书,灵儿坐在她身旁绣着花。
我坐起身来,看着她们,心里说不出是开心还是难过。灵儿见我起来,忙的站起身,倒了杯茶要过来。
“你,别动,让你家姑娘过来!”
我沉着脸望着她们,灵儿站在那进退不得,只好看着敏柔。敏柔放下书,冷泠的看了我一眼,站起身,接过灵儿手里的茶,朝我走来。
我就着她的手把茶水喝了,抬眼望着她,她转身欲走,我伸出手去一把揽住她的腰,她脸“腾”的红了,不住挣扎,灵儿往这边冲了几步,我一瞪她,她不敢再往前,只拿眼看着敏柔,等她发话。
“你去吧。”
敏柔不动了,任我抱着,示意灵儿出去。灵儿愣了一下,随即拿着桌上的绣品,转身走了出去,一边带上了门。
“你怎么不动了?”
我的酒醒了大半,却仍有醉意,半笑不笑的看着她。她长的真美啊!我由衷的在心里感叹。我的心又是一热,就着手在她身上亲了一下。
她先是一颤,然后整个身体便如僵了一般,一动不动。
“怎么,你想通了?”
我倒是被她的举动弄愣了,抬起头眼带期许的看着她。
她低下头,看着我,眼露悲悯。
“你也可怜,我既不想违背为人妻子的职责,又不想心里骗你说我怎么愿意。公子,你让敏柔如何是好?”她掉下泪来,一滴滴竟都落在了我脸上。她说的真诚,哭的委屈,我的心里一时乱作一团。我们就这么僵持着,良久,我松开了她。
“敏柔,你坐下来,我们说说话。”
我拍着身侧,要她坐下,今日的她似乎下定决心依我的心思行事,乖乖坐在了我身旁。
她只穿着一身家常的素服,脸上一如从前,粉黛不施,可看在我眼里,她比桃花还要俏丽多姿。
“敏柔,你可知我的心?我恨不得在你面前将它剖开,让你看看,我待你有多真!我不瞒你说,以前的我**放荡,外面还养过一个醉花楼里的姑娘,可自打我见了你,我便觉得这世间再无女子可进我的眼,就算你不理我,不让我碰你,我也心甘情愿守着你,一点别的心思都不动,你但凡能懂我的一点心,你也不该这样冷冰冰的待我,我不指望你跟我怎么恩爱,怎么缠绵,只要你多对我笑笑,多跟我说几句话,我们能像普通夫妻一样,好好的过日子,我这一辈子就算什么都不是,我也心满意足了。”
我越说心里越难过,不觉掉下泪来。她看着我,脸上却一片冷漠。
“公子,正因如此,我才不想欺瞒于你。在你之前,敏柔心里也早已有了别人。”
“什么?”
我一惊,瞪大了眼睛看着她。
“你知道我们是从外乡来这儿的,来这儿之前我爹原是一个私塾先生,他教过的学生里有一位公子,他,他才是我心里的人。”
提到这个公子,敏柔的眼里露出一丝温柔,那柔情的一瞬让我的心如坠深渊。原来,原来她心里另有所爱!怪不得无论我如何待她,如何哄她,她都对我爱答不理,难不成她老早就给我这个未来夫君戴了绿帽子?
我心内生火,面上却还要听她把话说完,她似乎也知道我生气,却也不想就此作罢。
“本来,如果一切都无变故,等他科考又有了功名,他便向我爹提亲。可就在两年前,朝里发生了一件大案,他家族里有人犯了不赦之罪,罪及九族,他爹虽为远亲,却也受到牵连,被罢了官职,一家人被流放外省,从此再无音讯。为此我大病一场,险些送命。我爹怕我情深不寿,便带着我搬离故土,来此谋生,谁曾想竟惹上了你。”说到这儿,敏柔眼露悲色,眼角又湿了。
“难道,难道,你和他已经做下了不才之事?”
我心内惴惴不安,又气又急,盯着她看。她一惊,瞬间羞怒的整张脸都红了,“腾”的站起身来,咬着嘴唇,指着我颤声说道:“你,你怎么可污我清白!我与他发乎情,止于礼,从来都是诗书往来。偶有相见,不是爹爹在场,便是灵儿在场,如何,如何做得那下流之事!”
说完,她眼中涌出泪来,转身背对着我,再不愿与我多说。
我在心里长长的出了一口气。没有就好,没有就好,难不成我还盼着他们有点什么,还盼着自己戴绿帽子吗?想那关先生为人师表,治家严谨,敏柔从小饱读圣贤之书,哪里像我这般放荡形骸,不知轻重。我一时有些懊恼,后悔自己出言莽撞,可一想到她虽与什么公子并无肌肤之亲,可到底心里眼里只有他那么个人,当初还为他大病一场,如今嫁了我仍守身如玉,念念不忘,心里早把一水缸的醋给吃尽了。两个人沉默了好一会儿,我闷闷的说道:“既然你已做了我的妻室,从此便忘了他吧,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以后再也不提了。”
她怅然若失,盯着桌上的红烛发呆。一只飞蛾围着那烛台不停的转,忽的向那灯芯扑去,一团红光之后,一切又恢复了原样。
“是啊,我已经嫁与了你,从此他便是路人。可公子是否想过,若与不爱之人同床共枕,这一生还有什么趣味?你若守着一个别有二心之人,虽一时得着了她的人,可日夜漫长,这一生又有什么趣味?”
她背对着我,我虽看不到她的神情,听那声音却是凄凉入骨,一片悲苦之色。
我久久凝视着她的身影,叹了口气。是啊,她不爱我,心里有的是别人,就算我强她所难,她在道义之下委身与我,可那样一来,又有什么意思?难道我想娶的就是这样一个空壳子吗?可话说回来,我又该怎么办?忽的我想起迎秀的话,敏柔若她,皆是心高气傲、宁折不弯之人,我只有做得她心目中那才高于顶、心怀天下的男儿,或可博她回心转意。想到这儿,我从床上走下地来,到她身后,扳过她的身子。
我看着她泪眼婆娑的双眸,正色问道:“敏柔,若我将来学有所成,科考有名,你是否愿同我做一生夫妻,许我一世相守?”
敏柔定定的看着我,眼中神色变幻,良久微微点头:“我不求你得中三甲,只愿你学有所成;不求你功名加身,只愿你足踏正路。若当如此,我关敏柔愿与你执手到老,绝无二心!”
我问的认真,她答的庄重,这一刻倒是我与她相识以来第一次以心相对,彼此起誓。
我心头一时不知是悲是喜,就这么看着她,良久以后,我打开了房门,走了出去,身后留下一句话:“等我出人头地,我定要与你圆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