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早已候在家门口,看见我,咧开嘴嘿嘿笑,我发现他的牙齿更少了。奶奶正忙着做饭,灶间的烟火熏染着老人灰白的发丝和布满皱纹的面颊,我急急洗手帮忙,奶奶却伸手将我拦住,让我歇着。她要利索地挪动双脚已是很不容易了,年轻时身体吃苦吃亏太多,现在又是年迈体弱多病,身子骨都不听使唤了。吃过饭,又去了二爷家,同样是孤寂的小院孤寂的老人。二奶颤巍巍的双手抚摸着我的头发,我看见她眼里旋动着的泪花,此刻不知道她想到了什么,也曾是风风光光的人啊,孩子不少,老来却要这么艰难,难道他们需要的仅仅是在外工作或打工的儿女按时捎回的生活费吗?没有忘记去看看二叔。经历了一场车祸的二叔脑部神经严重受损,导致腿脚行动困难,他需得架了拐杖走动。好久没见我,熟悉的黑狗叫个不停,二婶迎出来了,我们站在门口刚寒暄两句,却听院里有响动,二婶急急往进跑,我紧跟其后,却看见二叔已经摔倒在院子里,拐杖掉在一旁……看见我,二叔努力在笑,可我分明看到那笑里难言的酸楚!我结实如山的二叔,如今怎么在自己曾经千抓万摸的土地上连走一步路都这么困难呢?他自己努力要站起来,却不能成功!我知道哥嫂刚回来过,要接他们去城里,他们不去。就守着老院,守着一份孤独中的踏实……
从二叔家出来,站在村头远望,接连而至的几场雨虽无补于久旱直至枯死的庄稼,但也让小村四周的山坡有了绿意。村落依旧存在,跟记忆中的差不多,要说变化,只是萧条多于生机,记忆中的村庄可是宁静而繁华的。夏日,门前老柳树密密匝匝的枝叶下面总有那么多寻常百姓人家融融自乐的故事。冬天,屋后小石桥下面挂了那么些亮晶晶的冰条儿,不要说孩子们,就连胖大婶都经常亲手掰下含在嘴里嗞溜呢……我蹲下身,小路边的野花野草稀稀疏疏,点缀着寂寞的村道。草木还是坚强,只要给它们一点点水分,它们就知恩图报地生长,可此刻看它们总觉得还是缺少点什么,也是,从春到夏,见过几场雨呢?近几年,干旱愈来愈严重地肆虐这块土地,往昔草木丰茂、牛羊遍地、庄稼丰收的繁荣景象已经成为老家人永远的记忆了。随之而来的情况便是村里的青壮年劳力大量外出打工,家里留下老人孩子。也有很多年轻人观念更新,把孩子带到打工的城市上学,只在逢年过节时回来看看。还有不少住户直接锁了家门搬迁走了。小村曾经以它特有的养分和气息滋润熏染了一代又一代人,怎么到今天,却是以衰败和死寂呈现于世呢?
还得返回,就像爷爷叮嘱我的一样,回去还得好好忙工作的。路口,站着我的亲人们,他们都来陪我等车。我的出现让他们拥有短暂的欣悦,而后,剩下的便是长长的等待、思念和无以言说的凄清……回望他们的身影,我的心灵在经历一次震颤:嗷嗷待哺的孩儿,是父母的期望,抚育成长,望其成才,待到一个个翅膀变硬,成为父母的骄傲后,父母守望的便只剩下一望无际的思念和漫长的等待!我想知道,如果给我足够的时间,让我用双手轻抚我至亲至爱的老人们的面颊,用我所有的良心和耐心陪他们唠叨,我能坚持多久?又一次想起多伦多华文作家张翎的小说《空巢》,主人公何淳安老人的形象在头脑中幻化成一个个熟悉的人,想到这些老人和空巢老人何淳安相似的经历与感受,难以抑制心头的酸楚。
三世同堂四世同堂曾是中国,尤其中国农村最主要的家庭模式,含饴弄孙的乐趣在很大程度上填充了那么多老人的晚年生活。可这些都已经远去了!当下,快节奏高压力的生活使得子女们都不能够陪伴在老人身边,老人们只能像栖居在孤寂的巢中的抑郁的老鸟,孤独、郁闷、无奈、焦虑围困着他们,他们怎么能有一个幸福安宁的晚年呢?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仰望雨后山村迷蒙的天空,我内心的惶惑无以言说。
飘摇
从小镇到县城,再到一座更大的城市,生活的表象似乎是按着她不可言说的意愿进展,她觉得自己需要被遗忘,越彻底越好。周围熟悉的面孔越来越少,熟悉的声音渐渐淡去,熟悉的气息似有若无。但她的心从来就不曾安稳过。现在,她已经没有了最初的一点儿希望,内心深处充满失望。
像所有怀春的少女一样,她和他相爱,满心的欢喜,眉眼里荡漾着柔情蜜意,说话也如轻风抚过碧波的水面。结婚,生子,幸福的眼神还没来得及交换更多,他却猛然回转,围着另外的裙裾去了。那一季,她的身体,被寒冷结结实实包裹,郁结的冰碴生生划疼了心。
宿命般,她的生命里又一个他出现。大她几岁,潇洒,大度,温存,体贴,这些,都像极了之前的他,这些,足以让她忘掉再不嫁的誓言。这一次,没有婚纱,没有觥筹交错,也无鲜花和掌声,默默里,忐忑中,她把自己嫁给了他。爱情的誓言中有多少值得人相信,四目相望,她不敢问他,只是一次又一次问自己,心给出的答案是不得而知。
她是追求完美的人,第一次婚姻的失败已让她肝肠寸断,又一份突来的情感没指望它能疗伤,只是想给自己孤苦的心有个依托,给年幼的孩子一个完整的家。他爱她,爱孩子。他做生意,手头有些钱,给她买的东西尽是上好的。孩子也爱缠着他,空闲时,他总喜欢将孩子高高举起,举过头顶,还不停地旋转,逗得她咯咯地笑。看着他们,她会想象之前的他,有些恍惚。慢慢,就不想过往了,家的气息氤氲升腾,时光的隧道里定格了这一个他陪着她的美好,至少在他是这么认为的。她在内心默默感激也祈祷,生活并没有丢弃她。
终于,走出旧日阴影,她脸上复又有了笑意,重新燃起了对工作的热爱。而这之前将近两年的时间,她都没去上班。乡镇小单位那份可有可无的工作几乎是被她遗忘了,单位领导身为女人,理解她一个人带孩子的难处,也不说什么,只是偶尔在开会或有任务时叫人通知她去。忽一日,她笑吟吟出现在办公室。单位几个要好的同事看见了,几乎是同时为她松了一口气。她做梦也不会想到,就在这同一天,一个女人哭喊着闹到单位来,指着她大骂,说她是骚货,是勾引别人男人的婊子。伤口才刚刚结痂,那痂却又被当众一把撕个精光,流的不是血,是无人知道的痛楚和战栗。惊愕,伤心直至眩晕。那天,她是被同事送回家的。
他这才告诉她真话,他并没有离婚,当初给她看的离婚证是假的,他们之间夫妻的关系名存实亡,只是那女人死活不离,并以两个儿子的生命要挟。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面对她的质疑,他无以开口。看着他默不作声,再回想当初,她几近崩溃。骗子,骗子!她歇斯底里。她的思维里只剩下了这两个字。
他的目光开始躲闪。她明白的,某些时候,一些东西,会让人失去爱的欲望和能力。内心深处,她也同情那女人,和自己一样,那颗女人的心,也装满不甘,承受着煎熬。
从此,她的生活陷入又一轮的茫然混沌。
她不敢上街,怕那些异样的目光,她几乎不与人来往,就把自己困在家里,守着女儿,守着一望无际的苦闷。那女人隔三差五就带着孩子闹上门来,大喊大叫,寻死觅活。有一次还抓破了她的鼻子,一把头发也被拔掉了。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算什么!几个人,连同年幼无知的孩子,都被困在一个畸形的圈套里。她丝毫也体会不到生之快乐,他也是。她曾多次让他放弃,离开她,回到那女人和儿子身边去,他却不肯,一遍又一遍乞求她,给他时间,他会努力做好的。现实生活里,多么庸俗的故事,多么惯常的思维。她这俗人无法避开去用别样的态度来对待。这长长的折磨啊。
后来,他在县城买了房子,房产证上是她的名字,又找人帮忙,把她从小镇调到县上。从他的举动,她似乎看到了隐约的希望。但还只是希望,日子还那么拖着往下走。慢慢,她感觉,那希望多么渺茫啊。他是在做着离开的准备?
冬去春来,一年又一年,她如蜷缩在幽暗中的猫,盼不来生活的起色,欲罢不能。窗外,大雨如注。她多么渴望他在雨中出现。有人敲门,却不是他。来人隔门递给她一包紧裹的东西,告诉她是他让送来的,遂转身离去。她蹲下身,一层层打开那包,是码得齐整的钱,她料想到的。不用数,是三十万。她盯着他说过,迟早有一天他会离开的。他幽怨的眼神回应她,问她需要什么,她说钱,除了钱,再没啥可要的了。他答应说给她三十万,以后需要时告诉他。她无语……门外雨声不断,她的思维陷入空白,整个世界似乎仅剩下了哗哗的雨声。很久,她像是清醒过来。她知道他不会再来了。看着那些钱,她感觉不到丝毫的分量,就像看着一些纸片一样,她自己也变得像纸页那般轻了。她也曾渴望过有很多的钱,远走高飞,逃离熟悉,走向陌生,哪怕一走到底的未知。可现在,眼前摆放着足够她远走的钱,她却勇气全无。心里空落落的,飘摇得厉害,就像无根的浮萍。
他终于是不再来了,以这样的方式画上了他们之间的句号。
这注定是令她再次心碎的结局。没有唇枪舌剑,静无声息,却是像体内的什么被重重打碎了,带给她永久的伤痛,这伤痛,伴着轰鸣,响过耳膜,响彻身心。
再无牵挂,她卖掉了县城的房子,去单位办了病退手续,带着女儿去了一座更大的城市。三十万,再加上卖房子的钱,足够她在陌生的城市换来一处住所。
这是一个我小时玩伴的经历。那远去的小时候啊!小时,高远的蓝天目睹过我们的快乐,长长的巷道可见证我们的成长。长大后,我们多年不曾见面。某一个阴郁的午后,异乡的城市,她泪流满面,给我诉说着这些。而此刻,她所说的其中一部分变成了文字。这样的文字,我不有意为之,她是不会看到的,之前的他,之后的他也是不会看到的。我不是有意要搬出她的隐情,我只是替她难过。她所经历的变故让她领教了生活跟她开的极大的玩笑。人愿意展现给别人的,大都是生命里光亮的那些东西。小时的她,活泼聪慧,青春期,美丽妖娆,这些自然的东西,不用刻意,我都是熟知的。而之后,随着长大,来自情感、婚姻的种种不幸于她,我从未知晓过,直到和她偶然遇到。她独自抚不平心底的裂痕,心灰意冷,渴望诉说。我是一个倾听者,如果说出来能好受些,就让她啜泣着说出来吧,说出来。她并没有错。有她的例子,对某一个未婚的姐妹,就有一份隐秘的提示。
往事如烟
突然间想到了一个人。
得同母亲说说话,关于这个人。
近距离地看着母亲,和她一起说这个人的事。
母亲说你怎么突然想起她了。我摇头。
你说怎么突然就会没了呢?
母亲深深地叹气。
我和母亲说的这个人其实跟我们不是亲戚,可是多年来,我一直叫她姨。她大母亲几岁。有好几个孩子,最小的女儿梅和我同龄。这个和母亲有着亲如姐妹关系、被我叫了好些年姨的农家妇女,并没有多少值得我提及的事情,可在一些时候,她总淡不出我的记忆,往往,我总得静下心来想想她以及和她相关的人和事。她家里境况不是很好,夫妻俩都是老实巴交的农人,孩子又多,除了几亩薄田维持生活外,再没有其他可以改善生活的路子。她一年四季都穿灰色的衣服,布鞋。在村子里其他和她年龄相当的女人都还梳各种发型时,她已经将稀少的头发随便绾起,收进灰暗的帽子里面了,那时候她也就三十多岁吧。其实要说她长得并不难看,身材匀称,五官端正,皮肤细腻。我到现在都不明白,她年纪轻轻,为什么是那种打扮呢?很多次,我和梅在她家院子里玩时,她总是静静依了门框站着看我们,那种表情,让我产生一种说不上的感觉。我看不出她是高兴还是不高兴。她似乎很少说话,和母亲在一起,更多时候是母亲在说,她只是安静地倾听,也很少见她和村子里其他女人在一起。她和母亲的交往,在我看来,其实是母亲有意靠近她。最初,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判断。当我长大后,母亲说给我的一切却完全否定了我当初的看法。母亲是上过几年学的,她会写自己和家人的名字,也能看懂我们课本上简单的文字,偶尔也给在外面上学的小姨写封信,虽然那里面有很多错别字,但这个时候的母亲在我们眼里就很了不起了。梅的母亲断然是不会写信的,她甚至不会写简单的数字,我也从未见她拿过笔。但是有一次,她却是真正买了笔的,而我也知道那不是买给梅的。后来有好几次,我发现那支笔是母亲在用,当然我不知道那支笔是怎么到母亲手里的,我的母亲用那支笔都写了什么。年少的我朦胧感知,两个母亲之间一定有什么秘密。我没有把这一重大发现告知梅,我一直认为,梅在很多时候是完全投入到自己的童年的,她总是那么无忧无虑,即便是她身边有一个看起来并不快乐的母亲。而我做不到,我常常为一些并不重要的或干脆和自己无关的事忧郁着。比如两个母亲之间的事情,梅是全然不知的。她是多么快乐啊。我却不是,我有着很多的好奇,无法说服自己不去管,我总是有意无意去注意她们在一起的举动。两个农村妇女在农闲的时候凑一块,拿出笔呀纸呀,会写字的一个写写画画,另一个不会写也不认识的在一边认真地看,不时低声说点什么。那是别人看来不可思议在我亦如此的情景。我看似漫不经心的注意,却被细心的母亲一下子看破了。母亲抚着我的头说,等你会写很多字了,就可以帮我们了。又笑着对梅的母亲说没事。我注意到姨脸上复杂的表情,有几许尴尬和羞涩,好像还有微微的怒意,我无从揣测她内心的感受。但母亲的表现,让我愈加肯定了自己在母亲心目中的非同一般。母亲是给姨示意,我是不会给别人说什么的,不但如此,而且在必要时,我甚至能帮她们一些忙的。但直到后来,我并没有给母亲她们做些什么。我渐渐长大,母亲对我淡淡说起那些往事。梅的母亲在嫁到我们村之前,已是自作主张找了人的,只是那男的后来当兵走了,并且再也没回来。可是后来嫁到我们村子,和母亲成为好姐妹,被我称作姨的这个女人,她是多么不甘心啊。她曾苦苦等过那个当兵的人,可没有任何结果,乡村女子的热情慢慢耗尽。最终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把自己嫁了。婚后的日子,她努力劳作,生儿育女,几近封闭,试图忘却,可怎么都赶不走心底那个影子。偶尔的机会,她看到了我的母亲在写信。会写信的母亲让她无比惊喜!她是要让母亲代她给那个当兵的人写信,她的决定让我的母亲吃惊不小。我不知道两个母亲关于这件事做了怎样的交涉,结果是她如愿以偿,我的母亲代她写了好几封信,但都是有去无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