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丰饶
清晨,我经过一块土地。那里有高大的杨树,低矮一些的沙柳、榆树,快要成熟的玉米、高粱,还有各种碎草。这些不同的植物生长在同一块地里,用眼睛切分,很容易就把它们分成了一类一块的。草木的叶片上有着亮晶晶的露珠。有风吹近,这一片绿色开始荡漾,白杨树硕大的叶子发出轻微的哗哗声,玉米和高粱狭长的绿叶似有舞者的姿态,而那些碎草迎着风,簌簌作响。
稍远处,能看见绿树掩映的村庄。只是隔着一条路,两边的村庄却是截然不同。一边是红砖红瓦白墙,一边变成了灰砖灰瓦。高过院落的树木异常丰茂,红瓦白墙或灰色的屋檐若隐若现。而在院落前后,有一片一片开着黄花的植物,那是油葵,正是油葵开花的季节,亮灿灿的黄色美丽着村庄。
远山,还有远山。遥远的轮廓似与天际相接,那与天际相接处雾气升腾的美如梦似幻。
太阳是慢慢打开的,打开到把所有的亮光洒到大地之上,而那些从泥土中钻出来、长起来的绿色植物,在亮亮的阳光下,在这个趋向于成熟的季节,正发生着一系列变化,色泽,形态,包括气味,都有了与最初本质的区别。
是什么在天空鸣叫着飞过?燕雀小巧的身子只留下隐约掠过的气息。雄鹰的双翅还没有停下来。还有另一种吼声从头顶传来,那是飞机盘旋着飞过。在天空和大地之间,在云层和风浪之间,这些有生命的和有使命的东西飞过,它们翻山越岭,漂洋过海,天空和大地,不动声色,任其飞越。
将近正午,天正蓝,蓝得似乎有了一些空缺。在一条小路的一侧,我看到了一小片花草。色彩丰富——粉色、黄色、桃红色、紫色,还有更多的绿色,它们涌入我的视线。
这一片花草,几种夹杂在一起,是很普通的植物,我能随便叫出它们的名字——石竹,三叶草,刺玫,芍药,八瓣梅。
显然,它们是被精心栽种在此的。连四边垄起的土埂也是整齐的。雨过天晴的缘故,地面潮湿而满盈泥土的气息,在这一方小天地,花草没有更多的伙伴,它们安静地生长并芬芳,也没有更多的目光落向它们的身体,它们还是安静地生长并芬芳。正是它们丰美的季节,没有什么能阻挠它们热烈地向天空和大地展示自己的美。很幸运,是它们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它们被我尽收眼底,石竹小小的花瓣,柔嫩的枝叶,亮粉的色彩,每一朵都饱含深情。几丛三叶草,翠绿欲滴,用手轻触,似乎触到了绵绵的水意。找了一会儿,没有瞅见四个叶片的,据说在十万株三叶草中,可能只有一株四叶三叶草,而我的面前只有这么几丛,或许有四个叶子的几率更小。四叶三叶草是增运的象征,又名幸运草,不忍心摘取一片小小的叶片,相信属于自己的幸运都藏在这些叶子里。刺玫看起来显得相对强硬,花开已近晚期,零星的几朵在枝头,倒也别致有加。芍药开出了白的、紫红的、粉的几种颜色。八瓣梅的枝干高挑一些,腰肢在清风中的摆动更显袅娜,让我瞬间想到了老家院子里每到夏天满园盛开的八瓣梅,那是属于院落的小小的花海,花香中,蜂飞蝶舞,嘤嘤嗡嗡,院子里的人和物,生命中的一些东西似乎就在很多个午后被那种特有的气味和声音渲浸,更显隐秘。
不远处,有一小片紫色。那是密布的紫菊在开放,亮晶晶的一片紫色,像是谁突然间往那儿甩过去一块紫色的绸布随风铺展开来。你能想来那是怎样密集着的一片花朵。这种品种的紫菊,不过尺把高的枝干,小而窄的叶片生在枝干周围,展开的花瓣遮住了花蕊那点黄色,呈在眼前的全是紫色了。紫色,代表高贵典雅,神秘深沉,还有成熟和浪漫。而这一片紫色,我感觉到的只是它的素朴和自然,还有来自泥土的那种浓烈。站在风里,眼前由一朵朵小花连缀起来的一片紫色,徐徐幻化成一条紫色的飘带,将思绪引向更深远。在故乡大地之上,即便是干旱的年份,总有一些花草按照自己的生命节律生长、开花,匍匐在路边或摇曳在沟畔,灿烂着也寂寞着,但没有卑贱。是啊,天底下没有卑贱的花朵,每一朵花的开放都值得我们赞美和欣赏。
这些色彩,成就了大地的色彩。这些存在,成就了大地的丰饶。
因为行走,一些事物鲜活地撞击着心灵。我喜欢在这块熟悉的土地上行走,我用饱含深情的文字记写过六盘山的壮美雄奇,泾河风光的秀美旖旎,须弥山的深厚久远,火石寨的奇特俊秀。也记录着一些微不足道却充满生命精彩的细节。
在相对的时空,这块土地上的植物就是一种精神的象征。
如果你也来这里走走,你可领略六盘山上生长的层层叠叠的高大的各类树木;你可欣赏须弥山上人间四月芳菲始的山桃花开的美景;你可惊叹丹霞地貌的别具一格,包括那里密密匝匝的林木,深深浅浅的绿色。你还会和我一样,在路边,在河畔,看见飞鸟,游鱼,闲适的人。它们,他们,她们,拥有共同的家园,拥有共同的土地,呼吸着,卑微着,也创造着,坚强着。
面山而居
一座山,隔着浅浅的河,东高西低,面对村落安然而卧。
南山,村里人都这么叫。
小时候,没有出过远门,也没有谁给我说说山外面的世界。上了小学,从课本中知道了“山那边有大海”的美好语句,于是就常常看着大大的南山想象:南山之外多远处有一片蓝色的海?那片蓝色的海到底多大多深?
后来知道了海是不属于故土的。南山才是村庄的拥有和永恒。
南山在心目中那种大的感觉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么说南山的大吧:村落人家的分布大体方向是从东到西,南山也是东西走向。从村西头到村东头,相对集中地住着五六十户人家,南山似一道天然屏障,坐落于村庄对面,五六十户人家的院落就那么理所当然地享受着这高大安然的遮护,没有哪一家被冷落。任何一个人,站在自己院子里,都能感觉得到南山宽博的护佑。
时至今日,回到村庄,仰望南山,最初产生于心底的南山之大的感觉还是依旧。
南山不奇,无名,外人不知道南山。但我认为它对村庄来说是一座独特的山。
村庄四面有山。村庄被山围着。村庄是名副其实的山里的村庄。而唯是南山让村庄有了与众不同的味道,犹如它相对于周围的兄弟姐妹之山:孤傲中的高贵,冷漠中的体贴,赤裸中的神秘,远古中的淡然。
一个村子有山有水,这山这水能让村子里的人丰衣足食,怡然自得,这是村子的福气。南山脚下浅浅的小河一年四季都有流水。冰雪融化的时候,从远远的地方还能淌来比较大的水流。更多的时候,小河的水是波光粼粼,清澈恬静的。偶尔会有山洪涌荡着小河,浑浊的水让小河失却往日的安静。山洪过后的小河倒是有很多新鲜,河边或河道中央会突然多出几块奇特的石头,重又平静下来的河水里会有很多小鱼儿蹿动。随着雨季的结束,小河的流水锐减,只剩下清浅的一线。每到冬天,小河会冻结或薄或厚的冰层……从实质意义上讲,小河的水并没有带给村庄多少实惠,它是村庄的一道风景,女人们在这里洗衣,孩童们在这里嬉闹。那么,村庄的真正福气就是南山所赐了。
南山背面却是平缓了许多。自上而下,是一块一块井然有序的山地,地埂分明,村里几乎每家都在这里有一块土地。村庄人老祖辈有传言:南山的土地从不薄庄稼。也真是,就没听村人说过,南山上的庄稼没收成,即使是特别干旱的年份,这些土地也要使了劲呈奉给主人一份填饱肚子的粮食。
除了庙宇,南山是村庄一些祭祀活动的必然场所。
靠地种庄稼,靠雨有收成。对于村庄,对于村民,广袤深邃的天地总是有很多无以言说的神秘存在的。村庄的人祈求风调雨顺,田地里有好收成,祈求消灾赐福,平安无事,有项活动叫压山头。压山头就在南山上进行,其实就是祭拜天地风雨雪神。大多是在农历四月初八和五月初五举行这一仪式。祭祀活动开始,全村所有男性一律上山,那是一支特别能表现出风土民俗的队伍。走在前面的壮实小伙子举了代表“金木水火土”的五色旗,有的拿了香火,有的端了五谷水果等供品,还有活的羊和鸡,那是要宰杀了用其热血和心脏祭祀天地之神用的。上到山顶,大家集合到指定地方,听从指挥摆放供品,跪拜。庙宇的会长负责整个压山活动,还请来了外乡颇有知名度的高阴阳。高阴阳写得一手好蝇头小楷,所写祭文也颇具文采。按照规定,女性是不准跟上山的。有几次少了大人的叮嘱,没能管住自己,远远跟了去,站在一边,听穿了长衫的阴阳先生嘴里念念有词,看之前供在庙宇里而当天抬上山的塑像,一切显得神秘而遥远。
多少次思索乡民的压山活动,总是心怀感动。越来越觉得那不应该归属于简单的迷信,那一系列繁复讲究的程序,是包含了很多东西在里面的,敬畏、感恩、祈愿、信奉……总觉得父老乡亲从先辈们那里继承下来如此完善具有神秘色彩又不失民俗文化要素的祭奠仪式是很了不起的。
压过山头的南山很忠于职守。常常听说邻庄都遭冰雹了,庄稼损伤严重,而南山却巍然将灾难挡住了,据说受难的村庄没有好好压自己的山头。祭拜过的天地善解人意。村庄是风调雨顺,良田美景。会长那份不言自明的骄傲,所有人都看得出来。村人那份自我陶醉,想必南山也是清清楚楚的。
春见山容,夏见山气,秋见山情,冬见山骨。村庄的南山虽然名不见经传,在相关的史志上找不到它的任何字眼,但作为山,一座对村庄至关重要的山,四季更替,它的容颜,它的气魄,它的情韵,它的风骨,是真真切切呈现于村人的。
三月,村庄有了春的讯息,却远远不及江南水乡的阳春三月,桃红柳绿、草长莺飞的景象只能是村庄的想象。南山上的山桃树山杏树在乍暖还寒中努力破芽抽叶,枝头隐隐的或白或粉的花骨朵在风里绽放,那是村庄才能看懂的山的春妆,大地和生命相关的一些秘密包蕴在其中。还有酸揪揪树,黑绿色的枝干在焕发新一轮的活力。半山腰那棵老粗的钻天杨,柔韧的枝干在或紧或慢的山风中摇摆,似乎也在紧跟春天的律动。山坡上瑟瑟的衰草下面,蛰伏着一片新绿,那一片生命,一天天在蔓延成长,在恣意变绿。北方大地上该拥有的春天的气息,在村庄的南山上尽情弥散。
进入农历五月,南山就有了属于自己的斑斓。野草葳蕤,野花遍地。这个季节的风是柔和了许多,雨也多了些。山桃山杏挂满树枝,对孩子们已经有了相当的诱惑,三个一群,五个一伙,常会背过大人上了南山。酸揪揪正青涩,小小的果实似乎泛着光,看着这小东西,就能想来它的酸涩,不过,等到果子变红,那野野的酸味儿还是值得一尝。将带刺的酸揪揪连着枝叶折下来拿回家,插到有水的瓶子里,那果实的红和叶子的绿能持续十天半月。多年过去,不知道现在村子里的孩子还这样做不做。
雾气氤氲,山峦完全迷蒙。
南山也如是。山桃山杏较之家种的桃树杏树果实成熟得相对晚些,基本就到初秋了。这时,南山的景象可谓之壮观。等到雾气渐渐淡远,大人小孩都提了篮子上山摘山桃山杏,那种野果酸酸甜甜的味道,现在人们刻意培植出的桃子杏子是不具有那份鲜美的。山上的野草更是茂盛,不知名的野花开了满满一个夏天,还在怒放。记忆中最茂盛最有耐力的花是红火柴头花和山菊花。我现在知道了红火柴头花的学名叫狼毒。但狼毒两个字太冷酷,也太恐怖,对年幼的孩子是不相宜的,也是唤不起那些亲切的记忆和如画的美的。我还是觉得红火柴头花叫得好,简直太形象了,那本身就是一束火柴聚在一起,花没开时就似火柴静静相聚,开花了,妖娆的红火柴花,一枝枝茎很直,枝托花盘,如伞般聚于枝顶,宛然婀娜少女在徐徐山风中跳舞。汲日月之精华,蓄天地之灵气,红火柴头花还有特殊的药理作用,村民常采集它的根医治烂疮……山菊花有粉的、白的、黄的、紫的,一片连着一片,就形成了满山坡的色彩,在山风中摇曳。其实细细看每一束野菊花,都是纤细的绿枝托着淡淡的花,围了花蕊的那一圈小小花瓣就在眼前游弋成雾气似的粉、白、黄,还有紫。我到开始思索一些物事的年龄,每到秋天,南山上野花的景象总让我想到我们山村的女子,淡淡的笑和淡淡的香,风里来雨里去,看似平淡却坚守着很多。当能读懂诗词的时候,朦胧中,我总会将南山的野花跟唐诗宋词中那些柔婉的、热烈的或是凄美的女性联系起来……
村里每家每户都养牛羊,那些年,没有人将牛羊赶上过南山。祖辈传下来的规矩,南山是村庄的门面,是有风水的,是不允许放牧和砍伐木柴的。到我们能懂事时,这规矩早都没了痕迹,而是如遗传的基因密码般根植于每个人的思想意识和灵魂深处。即便是萧瑟的冬日,枯枝和衰草南山上多的是,却没有人去收拾回来当柴火用,任凭它们腐化沉积,开始新一轮的营养供给。乡村冷寂的冬夜,山风呼啸,土炕上,油灯下,母亲手里忙乎着针线活,给我们讲着很多新鲜怕人的故事情节,往往是我们紧张得连头都快要缩进被窝时,母亲总会欣然道来,不怕,逗你们耍呢,那些妖气和那些鬼怪都被挡在南山那边了……总会长长吁出一口气,隔着黑咕咚咚的夜黑咕咚咚的院子想那黑咕咚咚的南山是怎么跟妖魔们作战的。总在一种忐忑和紧张中睡去。天亮了,迫不及待出门仰望南山,却是银亮亮一片白色的世界,山风过后,夜里来雪,天亮却是晴空了。
一场大雪啊!落雪的村庄一片洁净。落雪的山野一派气势。
南山,在雪后尽情彰显了自己的风姿,山桃山杏枝上落上了雪,煞是好看。北山西山东山哪能跟南山比啊,它们之上哪有山林啊!它们夜里哪里经历一场战争了啊!深深的远远的冬天,总会少不了这样的几场雪,村庄在天晴雪化后显得潮湿而温暖。南山,它将一个季节的丰厚馈赠分送另一个季节,往往是冬去春来,南山头还有隐隐的雪迹,融化的雪水将整座山浸得湿湿的,谁说村庄的日子不因南山潮湿后面的新绿而充满希望?
村庄的南山在无言中静穆,却不忘给村人一些暗示,冥冥中护佑着他们。它虽无大气魄的现代文明,却有着独特的恬淡宁静,不屈与挺拔。
一些时候,天空总是高远,南山总是平淡。
正是这种平淡,让村人不紧不慢地将日子打点得精彩起来。
内心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