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的手很干净。手指长而有力,指甲修得很短,甲缘整齐,掌心跟虎口都长着粗糙的茧子。
这才是持剑的手该有的样子。他在心中如是慨叹。
这只手的主人的名字他并不清楚,但记得这人有一把好剑。西海流洲有奇石名昆吾,以之冶铁铸剑,光明洞照如水精,割荆山玉如割泥。七天前,他眼睁睁看着一把这样的剑刺向自己的喉咙。那时他三魂三缺一,勉强维持神智清醒,驾驭那青帛法器飞行,面对突袭,竟无力退避。
这小子手很稳,创口只有一点儿,用了药后,现在伤口愈合,疤痕并不明显。但那时若是换了真正的江心月受那一剑,必死无疑。
那该死的剑怎么就没去割那姓崔的喉咙呢!夜魔君暗暗叹息着。
适才昙魔急急吩咐他去买下一鼎丹炉并几册玉简,其中有一部《洞真神仙服食妙药通鉴》,一部《太清石药尔雅集注》,还有一部《天地玄黄百家丹术总录》,名字都起得颇为响亮,可扫一眼纲目便知只不过是些大路货,但那丹炉的确是好东西,夜魔君对丹药一道并不大通,但也看得出其年头颇古,所用材质也不凡。夜魔君思忖,显然这是昙魔既想买药材炼丹,又顾虑原主并没多少药植方面的认识,为免招来怀疑,故而想这样的法子掩人耳目。他不免暗笑,想不到这天魔居然谨慎到这个地步。
几样东西入手后,昙魔才叫他去几个摊子上收购药材,夜魔君自认在这方面的见识比不得天魔,也便默默听他指引。不巧竟跟那个曾刺他一剑的小子狭路相逢。昙魔说此子是个蜀山的剑修。蜀山于此世中人应该是如雷贯耳,但夜魔君以前从未听说。这也不奇怪,时光荏苒,沧海桑田,这个世界虽曾是他的故乡,但如今早就变了一番陌生模样。
无论心里闪过多少念头,都不影响夜魔君一脸平静地对面前的年轻剑客微微颔首。而对方也已松开了他的手腕。
这时那摊主刚送走一个客人,留意到他们这边的情形,便转头招呼了一句:“这石生花露一瓶只要五百下品灵石,不过不巧只剩这一瓶了。”
却听昙魔嗤笑一声:“什么石生花,明明是绿玉扇。”
夜魔君不觉失笑:“我还以为出家人不打诳语的。”
“也不一定是诚心要骗人,这摊主应该是轮台寺的和尚,估计没见过真正的石生花,而绿玉扇跟石生花同纲同属,长得像,味道更像,错认也不是没可能。”说完,昙魔也发出一声长叹,“唉,不过管它是什么你都不能跟这小子抢,他曾帮你拦过丁琳一耳光,你自然可以不领情,但‘江心月’却不可以,况且现在咱们还在崔微尘眼皮子底下……好啦,把瓶子放下,咱们走吧。”
夜魔君从善如流。本来他对这瓶灵药也没什么兴趣,不过是昙魔说要试探这小子的底细罢了。
在这散修集市中想淘些好东西并不容易,除了那丹炉外,昙魔看中的其他两件东西都被一个手持小镜子的家伙抢先买走了。这人夜魔君看着有些面熟。却听昙魔没好气地嘟囔:“那是终南山太乙归元门的弟子,当日断灵峡中他也在场。”
听昙魔这一提醒,夜魔君倒有些印象了,前日他被带去盘问时还跟几个归元门的弟子打过照面。
“昙老看这人机缘如何?”
昙魔没什么好声气:“平常的很,只是那镜子倒是件不错的法器……”又恨恨道,“都是你身上那个倒霉的咒,要不然以原主那般深厚的机缘,看上的东西怎么可能被人抢去?”
夜魔君知道他接二连三被人截胡,已经兴味索然。也不跟这天魔多费口舌,径直离开这些摊位,踱到码头北边山坡上,边看人斗法,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他闲聊。
“天魔一族也能炼丹么?”夜魔君曾在欲界游历过不短的时间,据他所知,无论是什么仙草灵药在天魔都是直接吞服入腹,他还从没见过有哪个天魔炼制过丹药的。
昙魔那里却没什么好气:“你诚心找不痛快是不是?几曾见过有天魔炼丹的?你又不是没去过欲界,难道不知道丹火魔气不能共存吗?”
夜魔君有些愕然。“那你要我买丹炉做什么?”
“自然是给你用的。”昙魔冷笑道,“放心,知道你不会丹术,我不是连入门的丹术和药典都让你买了吗?”
“这……这……我该说多谢昙老体贴吗?”夜魔君哑然失笑,心知这是天魔记着那符笔的茬,要找补回来。却只得悻悻然承认,“我如果在丹术上有天分,当年早学了。这委实有些强人所难……”
果然就听昙魔讥笑道:“那你让我学画符不也是强魔所难!我那时都没说什么,你何必这么早就怂包呢?”
夜魔君不想和他纠缠这个问题,索性便转了话题:“昙老方才可摸清那蜀山小子的意图了?”
“再清楚不过,”昙魔声音中带着一丝沮丧,“举凡大门派是不会收身负别家师承的弟子的,这小子买那几味药是为了散功重修。我想,他比你先一步攀上崔微尘了。”
“哦,何以见得?”
昙魔冷笑道:“没看见他背后的那个黑色剑匣吗?”
“匣子不错。”夜魔君仔细回忆着那剑匣的材质,西海聚窟洲的返魂香木,还用了太阴玄精,都是难得的材料……
昙魔嗤笑了一声:“废话,可不是不错!那剑匣是崔微尘曾用过的东西,名气大得很。现在到了这小子手里,嘿嘿,只怕那厮还没意识那剑匣的好处。”
昙魔骤然停住话头。夜魔君知道他故弄玄虚也不戳破,反拿捏着语气向他虚心请教:“昙老,那剑匣有什么好处,您倒是与我说说?”
“据说崔微尘有数把仙剑都已经养出剑灵,都是那剑匣的功劳。”
夜魔君闻言一哂,没听说靠剑匣就能养出剑灵的,那剑匣是用返魂木制成,的确能让仙剑中所附剑灵得到滋养,但远没神奇到让一口剑平白孕生出剑灵的程度。只怕是庸人附会,不足为信。但嘴上却说:“如此了得的宝物,那小子道行浅薄,不怕招人眼红么?”
“你懂什么!那是跟了崔微尘几百年的剑匣,有眼力的人一看就知道这小子背后靠山是谁,哪个还敢找他的晦气!只怕中洲元婴都认得那剑匣,看在崔微尘的面上也会对这小子关照几分。”
“那不是还有没眼力的吗?”
“没眼力的多是些散修,境界高不到哪去,那小子剑术不错,又有把好剑,筑基修士轻易不是他对手。况且他投奔崔微尘后谁知道还得了多少好处,说不定眼下对金丹也有一战的实力。只要元婴不出手,那剑匣对那小子来说便是一道保命灵符。”
夜魔君点头赞道:“那崔微尘对这小子的确不错。”
“说起来,你对那崔微尘的救命之恩本来比那小子还大些呢,现在倒让他抢先进门,而你连秘境名额都还没确实抓到手里。你要是主动往那姓崔的面前凑凑,说不定那剑匣就是你的了!”
这几天没少被昙魔打趣,夜魔君对此已经处之泰然,并不多加理会,反而跟着昙魔的话头玩笑:“他是进门拜师,又不是过门拜堂,有什么打紧。说不定日后那小子还要叫我声‘师娘’,你要是舍不得那剑匣,到时候我让他上供了也一样。”
昙魔大笑出声:“师娘?我该说你自暴自弃还是夸你看得开!”
夜魔君只淡淡一笑,又问昙魔,“你之前让我跟他买一样的药材,也是要让我重修?”
“非也,非也,我另有法子让你进玄玑门,不用散功那么麻烦。”
夜魔君微微皱眉:“那几味药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昙魔却像是得意得很:“放心,不会让那姓崔的起疑的。只是些强身健体,滋养神识的药材,常用也常见。至于那枫杨脂精、番木莲,除了让人散功外,还有些别的功效是女修用得上的,都说得通。不过这些你现在都不用管,日后你自然就明白了。”
昙魔有事瞒着他。夜魔君对此心知肚明,但也知道追问下去也不会有结果。不过他瞒着天魔的事情也不少。况且比起昙魔的隐瞒,此刻更重要的事情是怎么解决崔微尘的神识化身。
思索间,他察觉到窥探的视线又多了一道。正巧眼前有两个剑修刚刚结束比试。于是他混在四散的人群中,状似无意地转了个身,迎面对上那视线。
是那个背剑匣的小子,正站在不远处一棵大树下瞟着这边。此刻目光交汇,这小子倒还算坦然镇定,不闪不避。却听昙魔笑得怪声怪气:“哟,你猜他这是疑上你了,还是看上你了?”
夜魔君对昙魔的取笑不置一词,若无其事地同那人无声对视片刻,彼此隔着人流颔首致意。
“居然在崔微尘眼皮子底下对他的弟子暗送秋波,真是好胆色。那小子长得的确不坏,只是原主还有朵烂桃花没彻底甩开呢,你小心别再招惹上旁的。我听说,正道修士大多极为看重名声,无论自己的,还是道侣的。要是被崔微尘嫌弃,岂不是坏了我们的计划!况且听说崔微尘是正直君子,万一他以为你跟那小子看对了眼,秉持成人之美的好意,将你们两个送作堆……”
昙魔且说且笑,到后来话音已彻底淹没在笑声里。
夜魔君心中对他这番打趣嗤之以鼻,然而面上却依然平静,他目送那条灰色的人影消失在视线之外,才接着话头问昙魔:“那您看那小子的气数如何?我能借到多少好处?”
“喂,我刚刚说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夜魔君不置可否,淡淡一笑:“能拜进玄玑门崔微尘门下,应该也是有造化的。而且崔微尘活了快千岁,人老成精,肯定不如这小子好骗。”
“那你岂不是比那姓崔的还精得多?”昙魔沉声喝道,“这小子论气运可是远远不如崔微尘,命里煞气也重。那姓崔的才是江心月命定道侣,你别舍近求远。”
“放心。我也是说笑的,那小子对这副皮囊也没有什么意思。”
“可我怎么觉得你看他的眼神十分古怪?”
夜魔君叹了口气,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刚刚那个剑匣的好处,你其实没说到点子上。那剑匣并不是让他拿着当护身符用的,至少不全是。”
“此话怎讲?”
“崔微尘对这个弟子确实不薄。返魂木的香气可破妄解障,而太阴玄精则可助人明心凝神。那小子有心境漏洞,我猜那崔微尘也看出来了,给他剑匣是要帮他克制心魔用的。”说着,夜魔君咧嘴笑了笑,“我记得修行者的心魔对你们天魔来说算得上美味佳肴,怎样,昙老有兴趣打打牙祭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