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出航的船只,最终的归宿是港湾;远去的飞鸟,永恒的牵挂是森林;奔波的旅人,无论是匆匆夜归,还是离家乡远去,心中千言万语,时时惦记的地方是——自己的家乡。
家乡的意义似乎是非常具体的,它可以具体到一把椅子,一只小狗,一株草,一块石头,一种味道;家乡的意义也可能是很模糊,模糊到只是一种概念,一种方向,一种感觉,一种象征。
李梅很怕回到自己的家乡,经过十几年,早已物是人非,“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世事变迁,儿时踪影,难以寻觅,怕只怕自己这个归乡的人只好失望而归。
遥盼,回家,失望。
失望,盼望,回家。
一次次地重复,游子们在不尽的奔波中忽然感到迷惑,不觉问道:“乡美何在?”
这是一个很简单却又很难说清的问题,在岁月的长河中,李白问过,杜甫问过,甚至是更久年代中无数百姓或文人问过。这一问就成了历史,无人回答。
无论怎么,心还是会朝着家乡的方向出发。
石凌为李梅特别安排的车子载着李梅向心的方向出发。
行行重行行,按着车上导航给的公里路,大概需要四个多小时的车程,司机师傅送李梅到地方之后,还需要再开车回到L市。车子上石凌早已经叫人备好的食物和水等等开长途的必备用品,足够李梅和司机师傅在路上作七八个小时的消耗。
司机师傅是个中年人,当兵出身,体能特别好,因为按着车程计算,来回一趟需要八个多小时,司机师傅跟李梅商量,希望可以在路上多节省一些时间。李梅自然没有意见。所以一路上司机师傅只是让李梅稍作休整,又马上开车出发,两人一路无话,只是任车子随着导航一路向前。
三个小时的车程之后,终于只剩下了满眼的绿了!望着这童年越发熟悉的风景,李梅终于有了一些心情,不由地揺下了车窗,静静地趴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风景。
天高云淡,风徐徐的刮着,草青树绿!
偶尔眼中闪过的池塘水清澈见底,路边的小花,细碎的开着,虽不艳丽,倒也不失可爱。偶尔有山崖裸露着躯体,不由地让人想着夏天会不会晒得很疼,冬天会不会很冷。脑袋里突然冒出来的奇异搞笑的想法,让李梅的心态一下子也变得不一样起来。也许是真的家乡近了的缘故吧。
李梅是真的很喜欢这些普通的并不华丽的沿途景致,可能它就像是自己的人生,平平淡淡的,所以每次融入它的怀抱,感觉那么的熟悉,质朴到仿佛就是李梅本人。所以才会不由自主的喜欢这种真实的自然,这些朴实的生命。
经过了四个多小时,车子终于停在了这个坐落在丘陵中心的一个山坞前,这个永远不起眼的村落,南、西、北三面环山,只有东面才有一个出水口。大松树高高耸立,北朝南的小院落,隐在竹林或绿树之中,几条泥色小路弯蜒曲折,向更深远处而上。
放下行囊,司机师傅谢过李梅的挽留,开着车子一溜烟地就走远了,空气中只剩下燃烧后的二氧化碳,刺鼻的令人难受。
李梅呆呆地,望着脚下一大堆东西,有些不知所措。
好奇的毛头们,从竹林后闪了几下,又不见了。
猖狂的狗们兴奋地大嚷大叫起来,但少了小主人的援助又不敢上前,只是齐齐立在村口松树前,不停地吠着。
离开山乡的时候,李梅才九岁。
李梅担心再回到山乡,历经了岁月的沧桑,旧时的山乡早就已经变得陌生的面目全非了。
幸好,这山还是童年的山,这水依旧是清灵灵的水,这风还是旧日时轻柔地拂过自己的脸颊,柔和而温馨的感觉,甚至于连狗儿的声音也一如既往的起伏地吠着,好奇的毛头们躲在林后,偷偷地瞧了又瞧……
“狗子,莫叫,是人客(畲语中客人的意思)到了。”声音永远洪亮而又带着温和与亲切。
这是蓝齐叔的特有的声音,洪亮中带着亲切温和,中气十足里透着接纳欢迎,不急不缓,同他的样子一样。
蓝齐叔最喜欢穿蓝色的大襟无领的麻布短衣,手里总喜欢拿着长长的大旱烟斗,慢悠悠地踱着方步背着手走过来,而他气定悠闲中自有神采,如松似柏,不急不缓里却透着殷切与热络,平稳中带着亲切与温馨,让人不由自主地生出好感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蓝齐叔除了头上多了些白发之外,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李梅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蓝齐叔。
“蓝齐叔,是我,我是小蓝梅呀。”见到熟悉的人真好,李梅连忙大声地叫起来。
离开山乡的时候,李梅才九岁,但蓝齐叔的样子和声音李梅怎么也忘不掉。
蓝齐叔还是喜欢穿蓝色的大襟无领的麻布短衣,手里拿着长长的大旱烟斗,背着手,慢悠悠地踱着方步走了过来。
小毛头们不知什么时候,全冒了出来,狗儿乖巧地立在小主人的后面,这些个小东西一个个抬着头,好奇地张望着,骨溜溜的小眼睛上上下下转悠着,细细地打量起李梅和脚边的那堆行囊。
蓝齐叔微笑着上前,拍了拍身边的毛头大声地道,“小蓝梅回来了,细仔(畲语,指小孩子)还不出来帮忙搬东西。”
小家伙们乱哄哄地一下子全围了过来,七手八脚争着帮着李梅搬东西,狗儿热情地打起转来。
“我来,我来——”
“给我,你给我——”
“我力气大,我来——”
山乡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
一双怯生生的小手,拉了拉李梅的衣角,莹莹的小眼睛里闪着热切而羞怯的光,李梅冲着她微微一笑,拉过她娇嫩柔软的小手,感受这特有亲近的血脉里溢出来的喜欢。
李梅被小毛头们簇拥在中间,满满当当地亲情铺天盖地般涌来。飘飘荡荡无处着落的心似乎一下子就落在了实处,有了归宿。
刚走进族中的迎客厅,就被闻讯赶来的热情四溢的亲人们围在了中间。
听着熟悉的畲家话,吃着亲人们为李梅准备的精致小点心,喝着家乡清凉凉里带着甘甜的山泉水冲泡出来的香茶,感受着四面八方传递过来的关切与爱护的温暖。这些日子以来压在身上绝望、失落、忧伤、沮丧、疲惫似乎一下子就减轻了。
真的太好了!
这就是家。
回家的感觉真的太好了。
蓝家村还是当年的蓝家村。
墙边一丛白色的小花,开得自在。不知怎么就突然想起花非梦跟李梅提起的槐树,她说,她的家的门前的槐树,每逢阳春就会挂满一串串洋白的花骨朵儿,年少的她总爱采一把嚼在嘴里,觉得有一种淡淡的生涩和回味深长的清甜。
许是因为这个原因,到医院工作的她总是偏爱养在玻璃瓶里那一束束白生生的马蹄莲或百合。
而李梅总觉得这种白色的花儿骨子里透出来的那种清越,饱含着一种水灵灵湿漉漉的味道,通透莹白,容不得一分一毫的瑕疵。对于这种太过纯净、太过纯粹的东西,李梅一向从心底怜惜着,害怕自己的不经意就破坏了,它故有的那份通透莹白的美。所以李梅反倒是时时处处躲避的。
都说人如花,李梅想花非梦若是花儿,也定是这通透莹白的花呀,可是正在这样的“花儿”,怎么就任谁也没有办法让她醒来呢?
李梅真的害怕那些努力打开、还未能完全的绽放的花儿竟然就要变得颓靡。
花非梦,你可曾感觉到呢?
心尖多出了一种空空的颜色,不可捉摸,不可触碰,带着冷沁沁的孤傲和沧桑。
李梅终是有些害怕的。
世事难料,难料世事。
让李梅没有想到的是,蓝天公已经在一年前过世了,蓝氏的族长由现在蓝氏中最年长的蓝齐叔接任。
听族人说,过世那天正是老族长的百岁生日,白日里蓝天公穿戴一新,高高兴兴地跟大家一同吃了生日宴,喝了酒,又歌又舞,夜间回到房里,正十二点时,收拾地干干净净后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走了。
桌上留下遗言:由蓝齐叔接任蓝氏的族长。
这样智慧的老人,早就看透世事的老人,早早安排好一切,安然而去。
这样的生命又是如何的坦然明了,像自己这种凡夫俗子是没办法看透的。
李梅的到来,让山乡的族人一下子就热闹了起来,大家随着孩子,跟着朋友急匆匆的、或是慢悠悠的赶到了族内迎客厅。
李梅免不得跟族人一一见面,相互问了好,因为这才是过了午,所以大家就在族中迎客厅笑闹吃喝了一回族中迎客厅里准备好的下午茶和一些常备的小点心。
再过了一时候,蓝齐叔过来说了,让大家伙先散了,晚上就让李梅先住自己家里去。族人听了蓝齐叔的话,这才各自散了。
李梅理所当然地就随了蓝齐叔的安排,跟着蓝齐叔家到他家里去了。
蓝齐叔家一点也没变,屋边种着竹子,院落里栽满了各种奇异的花。红就红的热情如火,橙就橙的豪爽大气,紫就紫的优雅高贵……
祖传的两层泥木房静静地立在幽深岁月里,红瓦、白墙、红花、绿叶相互辉映着,使得古色古香的房子又显现出无限的活力。
竹制的槛门上挂着两个大大的红灯笼,喜气迎人,把主人家的热情好客展示的淋漓尽致。
踏过院前的美丽石头画,先看见厨房,蓝布大襟衫上戴着自织的蓝底五彩围裙的女人快步上前,那是蓝齐婶,早得了知会,知道李梅会来已经立在木门边,大声地笑着说:“蓝梅回来了,先到堂屋坐。”
“蓝齐婶!”李梅连忙礼貌地笑着打了招呼。
“先进堂屋坐一会!”蓝齐婶指了堂屋让李梅过去。
随着蓝齐叔一路向前,进大门,就看见一个大大的厅堂,这就是我们畲族人说的堂屋了。
堂屋前有一个天井,四四方方井边立两个大大的水缸,靠墙的一面依旧种了不少花草。这些花草可不简单,这是我们畲家人特有的畲药,平日里有个什么头痛脑热,跌打损伤的,族人们就会到蓝齐叔家讨要。
蓝齐叔就从这花草中,选出一两样,摘了下来,送给族人,细细交待了用法,不出几日病人便可好了。
蓝齐叔家的房子分成两层,外墙是用泥石筑成的,再在墙面涂上白灰。屋内立四根粗大的立柱,你可别小看它们,这个房子的重量全支撑在它们上面了。
这里靠山而居,木材是最多的,所以蓝齐叔家上下两层全都是用木板订制而成,连地板也细细密密铺设木板。
铺设这些地板非常有讲究,先是选好木料一根根平铺在地板上后,用沙布一一打平,再用桐油一根根漆好,再用沙布打平,上桐油,这样连漆六道才成,经过这样处理的木板就能够起到防潮防火的作用,而且人走在木板上也显得特别舒服且富有弹性。
堂屋的左右两边是厢房,为了方便住家,蓝齐叔家沿着立柱分出了一条长走廊,把厢房重隔成左右各两间。左手边内一间是蓝齐叔和蓝齐婶的主卧室,外左手边一间本来是齐叔的大儿子蓝永福一家的居所。
蓝齐叔却在早在一个星期前就非让自己这个大儿子一家从左手边厢房搬到右手边房子里住,把房子腾空出来候客。
在我们畲族人中左手边为大,这是对贵客或是长者最大的礼遇。李梅只是一个蓝氏家族中的小辈,可是蓝齐叔竟然一再坚持由自己入住左手边厢房里。
永福哥和嫂子热情地过来帮李梅把东西一件件送进房里。全然没有半点惊讶或是不耐,似乎这是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这些日子在自己身上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李梅完全来不及细想,也想不出来所以然来,只好任由着蓝齐叔一家给自己安排住进了左厢房里。洗涮又稍稍休整了一回,才从房间里出来。
傍晚,李梅把从L市带来的礼物,请蓝齐叔帮着分发到每家每户。又把唯一一架遥控飞机送给了蓝齐叔的小孙子蓝顺贤。
小毛头们不知怎么听到了消息,一个个闻风而动齐齐地集中到了蓝齐叔家。小蓝顺贤一看不对劲,把刚刚打开的遥控飞机紧紧地抱着在怀里,小毛头们一步也不放松紧紧跟着慢慢地把小顺贤围在圈里,一个个好奇地对着飞机模型指指点点,看来毛头们都很喜欢遥控飞机。
“这是什么飞机?”
“你真是笨蛋,直升机都不知道。”
“这是摇控直升机。”
“它会自己飞吗?”
“别乱动,给弄坏了。”
“看看又不会坏,我再看看嘛。”
“只能看,不能动。”
……
记得小时候,李梅也是很喜欢跟着小伙伴们跑到蓝齐叔家的堂屋前的天井上玩,这里会随着季节的不同开出各种不可思议的花,更有不知名的小虫子生活在这里。
小时候最大的乐趣就是在堂屋的天井里寻找捕捉不同的小虫子,用美丽的花瓣为死去的小昆虫们举办盛大的葬礼,对生命曾是那么神圣而虔诚。
宽敞的堂屋听着小家伙们时断时续的声音,李梅的记忆一下子飞回了九岁的时光。
那时候,小伙伴们也会头靠着头,围成一个圈;那时候,自己也像他们一样对所有新奇的东西都感到好奇吧。
那些曾经消失的过去,还留存在记忆的深处,而李梅早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