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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路遇(1)

太史阑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

四面幽沉封闭,朦胧如隔纱,意识也似蒙了层纱,似醒非醒,恍惚中,空气里有熟悉的气息,也似香非香,让人闻着也觉干净。

仿佛哪里有风溜了进来,星光月色,一线一线涌进……她心底模模糊糊地想,这不是在牛车吗?牛车不是四面横栏能直接看到星月吗?为什么现在却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相对幽闭的空间?嗯……还一晃一晃的,她还在车上?

她想睁眼看清楚,但不知怎的,眼皮乃至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沉重得无法动。尤其右臂,那里麻木已去,现在十分清凉,疼痛虽在,却减轻了许多,还有种温柔的触感,仿佛有双灵巧的手,正轻轻抚过伤处,随即,手指慢慢下移……

太史阑霍然睁眼。

黑暗车顶,微微摇晃的车身,车内浓重的药味和掩不住的淡香,风从掀开的帘子里溜进来,外面的星月之光乘虚而入……确实和梦中感觉到的一样。

却没有那个人。

鼻端却还留存淡淡香气,回想睁眼的刹那,好像还曾感觉到柔软的大幅衣袂,云一般拂过脸颊。或者,这还是梦?或者在她睁眼的刹那,他神奇地乘风而去,化为一道黑色光影,掠向了浮云上头?

太史阑慢慢坐起,发现在自己半昏迷期间,已被人从牛车换到了相对封闭的马车中,又上了镣铐。但肘间伤处被处理过,还处理得极好,也不知用了什么药,连剧痛都减轻了许多,看样子已不用担心留下残疾。

太史阑可不认为那些太监侍卫有这好心。

她摸了摸肘间,人间刺就藏在左手衣袖中,还好,还在。

想了想,她取出人间刺,慢慢插入身下草垫中,直入车板。

车板很厚,还是被人间刺穿透,只露出一点尖端,被草垫遮住。

东西刚藏好,吱嘎一声,车门打开,一碗饭塞了进来,送饭的人重重将碗向她面前一蹾。

她拿起碗就吃,饭食粗劣,还好不是馊坏的,太史阑吃得一干二净,末了还舔舔唇,心想有碗汤就好了。

吃完她就躺下了,想那天鹿鸣山看到的容楚的那一剑,想着想着,终因伤势不轻,身体疲倦,渐渐沉入梦乡。

半梦半醒间,恍惚间风吹帘动,衣袂拂过脸颊,她模模糊糊地想那人这么快又来了,忽然又觉不对,鼻端的气息好像……浓烈了点儿?但这回她的意识保存时限比上次短,她很快便什么都不知道了,再次醒来后,发现伤势又好了些。

马车辘辘前行,她时睡时醒,每日都能感觉到神秘人的接近,除了第二次气息不对外,又恢复了那干净特别的香气。那人梦一般来去,每次去后,她的伤便好了一截。除此之外,所有人都没露面,送饭的也只露一只手,要想解手就敲车门,会有个婆子扶她去解手,也不和她说话。换成别人,在这样长久的黑暗和寂寥中,早已发疯,她却养得一日比一日白胖,黑暗里,眼睛越发亮得狼一般。

她习惯寂寞,喜欢寂寞。

幼时随母亲四处游荡,母亲在天桥上献唱,每天唱疼了嗓子,再没力气和女儿说话,她就待在黑暗的桥墩下,一个人玩。三岁后,她抱进研究所,那时候三个死党还没进去,所里都是老头大叔,她依旧是一个人。

这才是她最熟悉的环境,连伤都好得飞快。

一晃便是多日,太史阑估算着,路上可能已走了十日,帘子里溜进来的风微热,车外路人的口音也有变化。

这天晚上,她第一次和看守的人搭上话。

“这位小哥。”她叫住来送饭的人,低低道:“帮个忙,我送你银子,你放我走!”

送饭的人一怔,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粗糙的手掌摊开,“银子呢?”

她摘下领口一枚珍珠纽扣,递了过去。她不喜华服美饰,从邰世竹那里拿的衣服都是最简单的,这枚珍珠纽扣因为不是装饰品,才没被她取下。

那手紧紧一握,将珍珠握进了手里,对着日光照照成色,随即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哎!”她叫住那人,“你收了我的珍珠……”

“那又怎样?”那人狞笑,将一张满是斑痕的脸探进来,“你的东西本就该孝敬我们!要不是公公不许我们接近,你早给我们扒光了!想走?做梦!”

“卑鄙!无耻!下贱!龌龊!”她怒骂。

“我就卑鄙了,怎样?”那人嘎嘎怪笑,看她死死盯着他腰间钥匙,越发得意,炫耀地从腰上解下钥匙,在她面前摇晃,“瞧,打开你手上锁铐的钥匙就在我这儿,怎么样?不服气?那就来拿啊,拿啊!”

钥匙在粗糙的手指上晃荡,那手指刚刚还沾着名贵的珍珠粉末。

她盯着那手指,眼睛发红,忽然一头撞了出去!

“哎呀!”看守没料到她性子这么暴,惊得向后一退,钥匙哗啦一声落地。

砰!她也跌落在沙地上,一头一脸的灰,身子后仰撞到马腿,马受惊移动脚步,车身也随之晃动,咔嗒一声,压住了钥匙。

“疯子!让开!”那看守余悸犹存,顾不得打她,赶紧驱赶马车移开车轮找钥匙,钥匙却已被压扁了。

“还好我还有备用的……”那人抹汗嘀咕,一脚将废弃的钥匙踢进路边草丛,大脚还在她面前示威地一晃,“想要钥匙?喏,就在那儿,你有种去捡啊!有种捡来开你的锁啊!去啊!怎么不去了?哈哈哈!”大笑着将她扔回了车上。

她默不作声,抹抹脸,看了草丛一眼,眼也不红了,悲愤神情也没了,冷峻如山。

当晚她拉肚子,频频去路边草丛解决,看守她的婆子一开始还眼神灼灼,第六次被叫起来时,呵欠打得站着就睡着了。

……

这一日夜间,马车终于驶进一座院子。赶路以来,太监们住店,太史阑都是被锁在车内,由当地官兵重重看守,这次马车直入店中,太史阑坐在车内,听见似乎有人迎了出来,当先一人声音粗犷而紧张,“什么人?不得擅闯!”

那押解她的太监道:“我说谁好大排场,原来是宫中内五卫的大人,呵呵……”

可能太监递出了腰牌,那粗犷声音隔半天才响起,紧张已去,带了几分谄媚,“原来是西局的常公公,公公名列西局十大高手,久仰久仰!”

太史阑暗暗记住了这个名字。

“好说好说。”常公公被捧得心情愉悦,尖声低笑,随即两个人的对话声小了下去,“咱家奉懿旨押解重犯……我也是……不如合在一起……我这个事关重大……我这个难道不是?……那仰仗公公帮忙……我这个是押去殉葬的,你那个呢……我这个什么罪我都不知道,据说不能问,非同小可……”

声音渐渐听不清,两人大概已走进了屋内。

过了一会儿,太史阑听见马车辘辘声响,掀开车帘一看,另一辆马车赶了过来,停在她的车旁。

那马车可不是她这样的普通加厚木马车——由混铁制成,密不透风,只在上头开了个巴掌大的窗,四面都是铁甲护卫,守卫森严超出她几倍。

太史阑瞟了马车一眼,再次躺了下去。她的左手紧紧握着一把钥匙,那是她第六次“拉肚子”时,从草丛里捡回并恢复的锁铐钥匙,右手,慢慢拔出了草垫子下的人间刺。

此刻,半夜,忽然一声炸响,响彻天地!

炸响声一起,太史阑霍然坐起。

坐起的刹那,她已用钥匙开了手上的锁铐,抓着锁链,凑近马车车窗。

此时烟尘弥漫,烟雾之中咻咻声不绝于耳,隐约可见灰黑人影如电穿梭,出没在屋顶和四周。

屋内的人抢了出来,在马车旁席地而睡的官兵也被惊醒,慌乱地爬起来,可烟雾中什么也看不清,只能下意识地四处乱摸。

烟雾浓密,太史阑睁大眼也只能看到隐约的人影和一抹抹白电般的剑光。

剑光起。纵气虹霓生,万象搅清波。

浓密的雾气被纵横的剑光割裂,每道经纬亮如雪,白如霜。每道雪光穿过,便挥开一抹鲜红浓腻的血滴,如一溜溜珊瑚扇坠儿。

官兵一批批地倒下,幸存者惊慌失措,开始向内逃窜求救,正与屋内奔出来的人撞在一起,浓雾中不辨敌我,屋内人悍然出手,顿时又是一阵惨呼和混乱。

外头闹腾成地狱,太史阑却岿然不动,始终紧紧盯着隔壁的马车。

那马车和马车里的人,才是关键。

她的直觉告诉她,刺客要救的是马车中人,这是唯一的逃生契机!

忽然她头一抬,看见了一个人影。

高挑颀长,大袖飘飘,自屋脊上笔直掠下,看起来不快,却转瞬到了面前,身前的浓雾被笔直破开,身后的浓雾拖曳出一片滚滚灰痕,他在中间,就像天地爆裂烟云升腾中生出的一方美玉,温润,明亮。

风姿极美,只是看不清脸容。太史阑紧盯着他,见他落在了隔壁马车顶上。

“谁?谁?”常公公赤足追出,气急败坏,他眼力好,看见了那个绰约的影子,“你是谁?滚下来!”

那人一动不动地立在雾中,烟雾在他身周翻滚,凝而不散,他似乎根本不屑理会,又似乎轻轻一笑。

“把守大门!全部给我把守住大门!”常公公尖声大叫。

那人身影一闪,自马车顶消失,下一瞬已落在了隔壁马车的车辕上,指尖一抖,拴住马车的铁链忽然脱落。骏马长嘶一声,抬蹄就冲,却没有向着被人群堵住的正门,而是直直撞向围墙……他竟然要驱车冲墙而去!

这个看身影都觉风姿秀雅的人,行事竟如此悍猛!

刹那间,他直腰,倾身,一手搭向前方,将以掌力轰开围墙。

长发扬起,他侧身的影子秀逸而雄劲,如一笔凝练的画。

刹那间,太史阑直腰,转身,狠狠一肘击碎竹木车窗,手中铁链全力一甩!

哗啦啦,铁链声响清脆,落在隔壁马车的车窗横栏上,马车此时驶动,铁链哗哗一阵快速拉扯,最终被卡在窗户横栏之下的缝隙里。

骏马发力,浑身肌肉块块隆起,铁链被拉得笔直,马车冲力巨大,眼看就要带着铁链冲出,太史阑抓紧铁链,全力一纵!

砰!她破窗而出,重重砸在隔壁马车铁制的车身上。

眼前金星直冒,浑身疼痛,烟尘滚滚,扑面而来,捆在手上的铁链在剧烈的晃动中摩擦得手骨疼痛入髓,车子腾跃的巨大惯性磕得她砰砰作响……太史阑咬紧牙关,死死抓住铁链,绝不让自己被甩下去。

忽然身子悬空,扑面的风一清,心似瞬间飞上高空,太史阑一睁眼,就见马车忽然离地,向着月亮飞起,漫天的星光和苍穹下清越的风,瞬间扑入胸臆。

那一霎,似要向那一轮硕大洁白月亮飞去。

那一霎,似伸手便可采万千繁星。

那一霎,似此身溶入万丈藏蓝苍穹。

太史阑想她一生都不可能忘记这一刻——于马车旁,悬挂中,疼痛里,腾空向月,遇这一生,最灿烂最不可幻想之奇景。

砰!身子重重一震,马车落地。太史阑低头才发现,就在刚才,那赶车人竟驱马车腾空而起,越破损的围墙而过,生生将追兵抛到了身后。

车窗不知什么时候被震开了,她一个翻身,腰一挺,蹿入车内。

落地时,她舒了一口长气,不禁感激自己多年来拼命运动的好习惯,否则刚才那一连串动作,绝不可能发挥得那么完美。

蓦然肩膀被人一拍,她打了一个激灵,想起车中还有神秘要犯,一转头,便看见一双灼灼疯狂的眼睛,掩在一抹辨不出颜色的乱发中,虽然脏污,仍看得出面目姣好,尤其胸部波涛汹涌,站在她面前,胸都似顶到了太史阑的脸。

太史阑怔了怔,她没想到这个重犯,竟也是个女人。

“刚才我们飞起来了……”那脏兮兮的女子笑嘻嘻地对她道,“是带我们去见庆儿的。”她张开双臂,做飞翔状,欢呼道:“去见庆儿!”

原来是个疯子。那么如临大敌的看守,声势惊人的劫囚,只为一个疯子?

“我们来画画。”女疯子拉着她,蹲下来,嘻嘻笑着指着马车壁,那里画着一些图画,笔法拙劣,是那女子用白石画的。

太史阑无心看画,皱皱眉,拉开她的手,掀开车帘一看,马车此时正奔行在原野上,看不到追兵,远远的一队人绕过一条河岸迎了上来,赶车的人忽然飞身而起,离开马车向前迎去。

马车按照惯性继续奔行,按说此刻已经安全了,可太史阑心中依旧不安,与生俱来对危险的直觉,让她无法安坐。

车身忽然一倾,似是硌到了石头,太史阑靠在窗边,看见旁边是一片青青的苇林,目光一闪,随即一弓身,趁着车身那一歪,速度一慢,再次跳了出去。

她跳出便一个翻滚,滚下山坡,伏进苇林中。青青的苇草遮住了她的身形。

那赶车人很快就掠了回来,连同接应他的人一起。他刚刚回到车上,便发觉车厢中少了人,立即勒马停车。车一停,车门被打开,那女疯子立即撞了出来。

“庆儿!庆儿!”她挥舞双手,咯咯大笑,“娘回来了!娘逃出来了!娘这就带着你走!走,走,我们走,我们不要再在这里,我们不要再给皇帝……”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那赶车人,伸出手,轻轻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背对着太史阑,从她的角度,只看见他颀长的背影,衣袖下伸出的一截手腕,瘦不露骨,长指如玉。

太史阑屏住了呼吸。此刻她终于清楚,这人夜半劫囚,根本不是为了救人。

是为了逼问某件重要的事?因为那人似乎对着女疯子问了一句话,风吹来几个散落的字眼,“他在哪里?”

“话里!话里!”那女疯子又笑又叫,“庆儿,娘来了……”

赶车人手一挥,几个来接应的男子立即冲入车里,过了会儿出来,摇摇头。

那赶车男子仰起头,似在思索。

天渐渐亮了,一线微光穿云层而出,勾勒他微微仰起的下颌,线条清俊,散开的长发和风中长草同舞,一个背影也风华无限。

然后他似乎叹了口气,伸手在女疯子咽喉上一抚,衣袖一挥。

女疯子身子一软,骨碌碌滚了下来,一路滚下山坡,落入苇丛,正落在太史阑身边。那男子看也没看一眼,又挥挥手,几个手下立即砸碎了马车。

这人问不出秘密也不急迫,干脆下手杀人,连马车都毁掉,斩草除根,干脆利落,更令人心惊的是他做这些事时云淡风轻,从容不迫。

做完这些,他似是想到车内应该还有个人,做了个搜索的手势。

太史阑心一惊。

那人正要转身,忽然一顿,望向后方。

来路上,远远有烟尘滚滚,似乎追兵已至。

那人想了想,终究不愿在此耽搁,手一招,带着属下远扬而去,身形没入黎明的曙光里。

太史阑等他消失好久,才缓缓放开呼吸,一偏头,身侧女子的咽喉诡异地塌陷下一块,一双光泽渐暗的眸子,死死盯着她。

太史阑盯着那双到死终于清明的眸子,取出了人间刺。

人间刺,一刺回魂。

“我……我的庆儿啊……”那女子一恢复清醒,两行清泪便流了下来,“我的孩子死了……我还得去喂养仇人的孩子……苍天……苍天……”她颤抖着在泥地上摸索,寻找着太史阑的手,紧紧抓住,“我……我逃了出来,还带走了她们的宝贝……呵呵……那么宝贝……他们抓到我,逼我交出来……呵呵……我不说……我说了庆儿就回不来了……”她眼神渐乱,似乎又将陷入癫狂。

太史阑知道她是被折磨得太久,早已油尽灯枯,就算没有今天这人出手,只怕也活不了多久……蓦然手背一痛,手指被那女人最后的力气捏得生痛。

“话里!话里!”最后两句话声音尖锐,用生命呼喊而出,带着血的热度和魂的战栗,随即,攥紧的手指,忽地一软。

太史阑默然良久,合上了她至死不闭的眼睛。

穿越至今没多久,她已看见两个女子死在她面前,第一个留给她人间刺,第二个会带给她什么?太史阑只觉心重如石,压得胸怀不畅。这个世道,弱者和女人的命运,是不是永远都是这样悲哀?

山坡上一阵马蹄声急速地过去,估计是朝廷的追兵。

等人都过去,她站起,长吁出一口气。话里……话里……这女子始终念叨着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话里?哪句话里?

太史阑思索着走到山坡上,山坡上散落着破碎的马车,一块马车板上,白石画出的痕迹还很清晰。太史阑脑海里,也像有一道清晰的闪电,忽然劈裂重重雾霭,照亮此刻南齐最大的秘密!

不是“话里”,是“画里”。

马车外部包铁,内部还是木头,此时有画的板壁都被砍碎,太史阑将那些破碎的板壁拼在一起,手掌缓缓按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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