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韩德让与耶律淑怡的婚礼举行前,游牧于东北部的女直人犯境,侵扰辽国数州,耶律贤立即派耶律斜轸率军赶往辽阳,护卫东京。
因为此事,御帐前往春捺钵的行程延后,但燕王府与北院大王府的婚事依然遵旨在十日后举行。
这是当今大辽国最炙手可热的两个豪门望族结亲,又有皇后亲临主婚,因此阵势庞大,场面隆重。这日清早,宫卫宿卫便封了城门,不仅北城大内通往南城的御道守卫森严,南城的大街小巷也有不少侍卫巡防。
由于契丹人的婚礼是在日落时举行,因此,当韩府迎亲的步辇载着新娘由北向南迤逦而行时,一路灯火烛天、鼓吹喧阗,承天门两旁挤满了看热闹的民众,燕王府邸更是红飞翠舞,韩家仆从们把汉人逢年过节玩的耍龙灯、双狮戏凤等各式把戏都尽情展现了出来。
御辇驾到,将南城韩府的欢乐气氛推到了最高潮。
结亲、拜堂、祭祀、上香……这场融合了汉人与契丹人习俗的婚礼在琴师优雅的琴声中,在帝王的祝福下一节节地展开。
火红的灯笼,热腾腾的酒;华丽的喜幛,香喷喷的肉。今天的韩府披红挂彩,可谓高朋满座,贵客盈门。燕燕看看坐在下方新人席上的一对璧人,再看看身侧的贤宁,他正与于越耶律屋质、尚书令室昉,及燕王说话,脸上带着轻松的笑意,由他的神情中,不难看出,这场婚礼符合他的心愿。
韩德让与淑怡的婚事安排得如此迅速快捷,的确有些出乎她的意料,如此看来,他们之间是有感情的,否则,就算是为了让她高兴,韩德让违心地答应了这桩婚事,也不必如此匆忙地举行婚礼。
想起弟弟继先曾告诉她,自她进宫后,韩府是淑怡最常去的地方,只要有韩德让参加的聚会,必有淑怡相陪,还说韩德让对淑怡的态度已不象以前那么冷淡……
如此甚好,他有了美艳多情的淑怡相随,自己也有了身心相系的贤宁相伴,今后心中便再无愧疚牵挂,可以安心了。
怡然地舒了口气,她抬起眼再看了看下方那道熟悉的身影,心,依然会痛,但已经不那么深刻了。
淑怡,从今天起,他完全属于你了,但愿你早日得到他的心。
她默默地给予朋友美好的祝愿。
“二哥,弟敬你和二嫂一杯,祝你们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韩家三子韩德凝走来,向兄嫂敬酒。
韩德让微笑着端起面前的酒盅,却只是注视着酒水,并未饮,也未看他。
淑怡则保持了一贯的端庄贤淑,举酒与他对饮,还礼道:“谢谢三弟吉言,今后还请三弟多多关照!”
按习俗,新娘的头帕要在洞房内由新郎挑除,但有皇帝皇后亲临参加的婚礼,新娘的头帕则是在拜天地后摘除,以示对帝后的敬意。
随后,又有一群朝官贵戚来给新娘敬酒,淑怡均得体应对,韩德让则一味微笑无语。
知兄莫如弟,韩德凝看出他神思恍惚,便不安地靠近他低声提醒道:“二哥,今日大喜,怎地不饮酒呢?”
韩德让抬眼望着弟弟,视线却未停留在他忧虑的脸上,而是直落他身后高悬的红彩灯笼下。不知情的人会以为他在看灯,但韩德凝绝不会这样想,他知道二哥看的,是红彩灯笼下与帝君并肩而坐的皇后。
二哥!……
韩德凝无声地呼唤他,心里为他痛苦,为他担忧。
她真的好美!韩德让注视着燕燕,干涩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薄雾,她比红灯笼更明亮更红颜更美丽。看着她,他的眼前出现一身红衣、清喉娇啭的她在抚琴歌唱的身影;耳边回荡着朗目疏眉、娇俏可爱的她坐在马背上朝他大笑着喊“二郎抱”的声音……
祝词、颂歌、美酒、人群,甚至高台正坐的君王……都离他远去,此刻,他的眼里心里全是那抹不去的身影!
燕燕,这个自她出生起便注定是他的妻,他一心所系,一路守护的女人,他等待着她长大,期盼着她最终属于他的那天,然而,天意难违,一道圣旨,分离了他与她紧握的手;一道圣旨,将他与她撕裂为两个世界。目睹她远去,做了皇妃,做了皇后,成了他此生终不能追寻的梦境!
手被生硬地抓住,冰冷的手指令他一颤。侧头转目,是她,淑怡——他的妻,精致的妆扮和浓郁的酒让她更加美艳不可方物。
“夫君,这么多人给咱祝贺,咱们是不是也该回敬大家一杯呢?”
淑怡仪态万方地对他妩媚一笑,盈盈眸光蓄着深情爱慕。
胸口一紧,他下意识地摆脱掉握着自己的柔荑。
是的,自今夜起,他有了妻,肌若凝脂,气若幽兰的淑怡,是所有男人都渴望的妻,可他,被她握住手,却感到犹如被圈进屠宰场的牛羊。
“夫君?”
淑怡再次喊他,声音柔柔的甜甜的,却压不住其中的失落与不安。
那是自然的,有哪个女子能忍受夫君成婚前宣称只要名义上的婚姻?又有哪个女人能忍受感情的单向付出?
想起那天她在哭闹后答应嫁给他的一幕,他心中有些歉疚,于是对她微笑,举起酒杯大声说:“没错,来,我们敬酒!”
他朝四面贺喜的人们举了举手中的酒,然后一口饮尽,放下酒杯爽朗地笑了,浑厚的笑声在大殿上空回荡,在此起彼伏的贺喜声中绵延,引来众人更多的喝彩,却没人听出他笑声里的无奈和忧伤。
婚礼在琴师美妙的乐曲、宾主满意的笑声中落下帷幕。
送走君王,辞别父兄,韩德让轻松了一些,可是当他与耶律淑怡在家奴侍卫的护送,和婢女们的陪伴下返回住所时,那短暂的轻松感不见了。
韩府别宅内,红烛彩照,美人相伴,这是他的卧室,是他最熟悉的地方,可韩德让从走进这间屋子,就感到浑身不自在,只想逃离此地。
他知道原因何在,这屋里多了个她——耶律淑怡!
最悲惨的是他不能像以前一样赶走她,是他,授予了她留在这里,永远留在这里的权利,因此,除了愤怒、懊悔、绝望,他被无法平息的烦躁困住!
驱散了想要闹洞房的同侪和邻人,他渴望安静地独处。可是,就连这样简单的希冀也难以实现。
“二郎,你要去哪里?”
就在他准备到厢房去时,身后内室的门开了,传来淑怡的声音。
他回头,不由暗暗抽了口气,眉头微微一皱。淑怡已经换了衣服,只穿着薄衣短裳站在他面前,而那种浅色绸料在她身后的火光映照下根本起不了多少遮蔽的作用,朦朦胧胧地不仅凸显了她修长匀称的身姿,也尽现妩媚与诱惑。
视线移到她脸上,他的心又是一沉。此刻的她双颊泛红,眼里流露出新婚妇的娇羞与期盼,纯真中带有一种撩人的风情,换了其他男人一定会因见到如此美景而血脉贲张,并被这朵娇嫩鲜艳的花儿迷醉。
可惜,他不是那个男人,她毫不掩饰的诱惑只带给他困扰和烦恼。
“今天很累,早点歇了吧。”他转开眼,克制着想丢件袍子在她身上的冲动淡淡地说。
淑怡美艳的脸蛋顿时失去了红润光泽,仿佛忽然被人打了两巴掌似地定定地站在那里看着他。
她无法相信,自己为今夜特意精心准备的衣服,这身被伊朵笑称“就是八十岁老翁看了也会春心萌动”的迷人内衣,竟不能让他动心!
原来,他在河边说的话是真的,他不想与她同床共枕,哪怕她为他放下了傲气与自尊,刻意打扮成现在这个样子,他也没有丝毫感动!
委屈夹杂着愤怒自心底喷发欲出,但她用力忍着,像生吞了一个没长熟的果子一样,将那份酸涩、苦楚和愤怒统统咽回肚里,自我安慰道:没关系,他只是还没有领略过她的魅力,不知道她也可以像萧燕燕那样——甚至比萧燕燕更爱他,一旦成就好事,他会改变态度,会以同样的爱来回报她!再说,世上的男人谁能抵抗得了美人的诱惑?她,一定能驯服这个与她一样高傲倔强的男人。
掩藏起所有的情绪,她温顺地说:“我不累,让我陪你说说话吧。”
“不啦,我还有事要做。”
“别走!”见他再次转身,淑怡提高声音阻止道:“今夜是我们的新婚之夜,你丢下我独自出去,明天肯定流言满天飞,你要我和北院大王府的脸往哪儿搁?”
“院里都是我的家奴,没人多嘴!”
淑怡见留不住他,急了,转念想到另一个理由:“是,韩府家奴口紧,不会说,可想闹洞房的左邻右舍和你的那些幕僚呢?他们的嘴上可没有锁!”
她最后这句话提醒了韩德让,侧耳聆听,屋外的确有说笑声。于是他没再坚持,脚跟一转,走到屋角长榻上坐下,“你去休息吧,我在这儿坐会儿。”
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很伤人,淑怡心情黯然,但脸上仍带着温柔可人的笑容,走来坐在他身边,“我不想休息,既然你也不想,那不如我们饮酒聊天。”
说完,不等他回应,她转头吩咐站在门边的侍女:“伊朵,取酒来!”
韩德让本想拒绝,可一想,饮酒也不错,反正她是不会让他安静的,而两人大眼瞪小眼地坐着也没意思,便没有反对。
伊朵很快就送酒来了,看来是早有准备的,精美的银壶银碗在灯火中荧荧闪光,还未到跟前,浓郁的奶酒香味已扑鼻而来。
“你去吧,我会伺候夫君。”淑怡对伊朵说,后者以怨怼的目光看了韩德让一眼,然后不发一言地走了出去。
淑怡起身端起银盘里的酒壶,把两个银碗注满,亲手端起其中一碗,双手捧着在他面前跪下,仰望着他,情真意切地说:“宜言饮酒,与子偕老。二郎,你我今天已结为夫妻,为妻奉上这碗热乎乎的奶酒,祝愿它能冲走你心中的忧伤,温暖你冰冷的肌骨。”
她的话很动人,韩德让注视着她,不由地被她的秋水明眸所吸引。平日他从未留意过她,更少与她对望,今天才蓦然发现这对眸子极美,水光盈盈,其中流动的缱绻情意触动了他日益枯竭的心。
想到自己一直对她很冷淡无情,可她始终以柔情相报,不由深感内疚,他接过她手里的酒碗放在案上,扶她坐在自己身边,“对我,你不需要这样。”
这是自萧燕燕离开后,他第一次对她表现出温柔。淑怡难以自已地抓住他的手,可他却像受了惊吓似地立即挣脱出来,身子略微退开,目光低垂地看着地面。
淑怡知道他那短暂的温柔已经消失不见,不由心头懊恼,端起奶酒送到他手里,“来吧,咱们干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