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方殿内,朝议登闻鼓院一事所花时间并不长,由于众人都觉得设置登闻鼓院有利于缓解纷争,不仅百姓有了伸冤投诉之地,皇上也能开阔视听了解民情,因此走赞同此举。
“众爱卿均无异议,朕甚感欣慰。”等众人议论结束后,耶律贤面色沉静地颁旨,“社稷稳定,国乃昌盛,皇后此议甚合朕意。着枢密院即日起设置登闻鼓院,由门下省负责管理相关事宜,凡有击鼓者,须立刻受理及禀报。”
“臣,遵旨!”
南北枢密院使及门下省侍中齐声回应。
此事结束,内谒令按惯例宣布:“有事上奏,无事退朝!”
“臣,有奏!”就在忠臣纷纷行礼欲散之际,刚由丰州巡防回京的西南面招讨使耶律斜轸的声音唤住了众人。
“奏!”御座上的耶律贤注视着他。
“阿萨兰回鹘国王月前上贡吾皇陛下战马千匹,不日即将抵京。臣请奏陛下御旨,届时文武官员齐迎回鹘使者,并遣派使者前去回访,以彰吾皇陛下恩德。”
“这是好事,准奏!”耶律贤迅速做出决定,“北南宣徽院立刻搭建迎宾门,敌烈嘛都司备妥食宿,人家送礼示好来,我们绝不能失礼。至于出使回鹘……”
他略微沉思了一下,对枢密使耶律贤适说:“就派郎君铎遏出使阿萨兰回鹘国吧,他曾经去过,熟悉风土人情。”
“臣领旨!”耶律贤适颔首。
此后,见无人上奏,耶律贤宣布退朝,独留下尚书令室昉、南院枢密使郭袭等几个汉官,随后转身对坐在身边的燕燕说:“朕尚有事与几位贤者去碧室商议,皇后可先去南殿见客。”
见客?燕燕微微一愣,“谁?”
他眉头微挑,望着她,“去了不就知道了。”
与他莫测高深的眸光相对,燕燕的心“扑嗵嗵”地狂跳起来,是他?难道他改变主意,同意她去见他了吗?
她想问,可是直到耶律贤在群臣簇拥下走出殿门,她也没问出来。然而,无论是谁,她是一定要去的!
怀着三分期待,七分欣喜,她快步往南殿走去。
省方殿是上京皇宫的主体建筑,由多座宫殿组成,主殿除了是君臣上朝议政的地方外,也是举行重大国事的活动场所,主殿两侧的回廊连接着南北两殿及配殿。
在白玉石兰的陪伴下,她来到南殿。
由于上元节的热闹刚刚过去,这里显得十分安静。步入殿内,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背对着门立在书案前阅读时,她的手心冒出薄薄的汗来。
“二郎!”
她发出惊喜的呼唤,眼泪随着声音飙出。
那身影闻声迅即转了过来,脸上布满震惊之色,当确信是她时,他恍若被定在了原地,心脏停止了跳动。
是她!他的燕燕——她真美,一袭红色彩绘团花窄袖袍让她尽显高雅端庄,束腰的淡黄色腰带上坠了个宝花纹锦囊,于腰前系结,下垂至膝,凸显了她丰满婀娜的身材,眉宇间依然英气飒爽,却再也没了当年的稚气与顽皮。
“燕……”熟悉的呼唤刚破口而出,他的神情转瞬大变,往她身前一跪,颤声改口道:“臣,韩德让,叩见皇后娘娘!”
是他,真的是他,尽管瘦了,但依旧风度闲雅,鸿轩凤翥,圆润的眉眼比过去犀利冷傲,五官轮廓看起来更加清朗刚硬。
“二郎——”燕燕泪眼朦胧地看着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真的见到了他,不相信耶律贤真的会答应她的请求。“二郎——你,怎么在这里?”
“奉旨进宫。”最初的震惊之后,韩德让记起了两人之间已如鸿雁尘泥,今非昔比,不由肝胆俱裂,伤痛不已,低垂着头答道:“一个时辰前,皇上传旨要臣在南殿等候,臣不知皇后驾到,未曾迎迓,请皇后恕罪!”
看着这个她自小熟悉亲近的男人如此谦卑地跪在她的面前,说着既陌生又令人痛彻心扉的话,燕燕只感到眼前阵阵发黑,手扶着门扉对他说:“快起来,这里没外人,你不必这样同我说话!”
“不可,见皇后娘娘如见皇上陛下,臣必以君臣之礼……”
“站起来!”燕燕痛极而怒,一声厉喝打断他的话。
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她对他怒吼,韩德让身躯一震,猛地抬起了头。
“二郎!”看到他来不及掩藏的泪水沿着清癯的面颊滑落时,燕燕心如刀绞,一时忘了分寸,踉跄奔来,跪在了他的面前。
“使不得!”韩德让大惊,当即抓着她的胳膊将她扶起,“娘娘千金之躯,万不可如此!”
燕燕随着他的力量起身,顺势抓住了他正欲撤回的手。
韩德让也极其自然地反握住了她的手,再次碰触到她的肌肤,他的心海掀起了狂潮巨浪。此时此刻,凝望着她,感觉着她的呼吸,他才发现自己是如此刻骨铭心地想念着她。
然而,朝思暮想终成真,咫尺天涯难相会!她就站在他的眼前,泪流满面,伤心不已,可他却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拥她入怀,给她安慰,为她拭泪……
胸口仿佛被利刃扎入,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松开她的手,可她紧紧抓着他不放手,“二郎,你我好不容易得见一面,你难道一定要用这样疏离的态度戳刺我的心吗?”
他看着她,猜想自己的脸色一定变得比她更苍白,因为他的心正在受凌迟之苦,可是哪怕心碎成粉末,他也得承受着,绝不能祸及她的将来。
“娘娘,这里是皇宫,臣奉诏而来,岂敢冒犯君威?”他克制着满心伤痛,故意用冷漠疏离的语气对她说。
燕燕畏缩了一下,张嘴欲言,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有忍不住的泪水宣泄着她此刻的心情。
不忍看她的眼泪,韩德让转开视线,注视着门外,那里可以看到白玉、石兰的身影,“皇帝陛下随时会驾到,请娘娘回避。”
“不,不是他找你,是我。”燕燕哽咽地说。
“是——你?!”韩德让倏然回首望着她,不相信占有欲与自尊心极强的耶律贤会容许她这样做。
看着他震惊的表情,燕燕补充道,“是的,我求他让我见你一面,不然今天你不会在这里。”
“他,的确非常宠爱你。”韩德让十分了解耶律贤的个性,得知他竟然容忍燕燕单独与自己见面时,心头既苦涩又欣慰,但也担心天真单纯的燕燕言行过分惹祸上身,便暗示道,“帝宠如春晖,来去转瞬间,娘娘要珍惜,千万别让陛下的宠爱变成套在他脖子上的绳索!”
燕燕闻言,仿佛醍醐灌顶,恍然醒悟道:“你说的对,这一年多来,贤宁的确一直在包容我,怪我急着要见你,没有想那么多,以后我会注意。”
听出她与皇帝感情渐深,韩德让心头更加悲凉,不安地问:“为什么?皇后为什么急着见臣?”
燕燕无力再纠正他的称呼和态度,这是耶律贤“开恩”施舍给她和他的宝贵时间,她不能再浪费,于是直截了当地说:“因为我要劝你成亲!”
“成亲?!”如果说方才韩德让的脸色是苍白的话,那么听到她的回答,他的脸色变得如同死灰一般。“皇后娘娘要臣与谁成亲?”他木然地问。
“淑怡。”
“不!”回应得如此快速、激烈和坚决。
“为什么不?淑怡喜欢你很多年,过去因为有我,她得不到你的心……”
“过去没得到,现在也得不到,永远都不可能得到!”他冲动地打断她的话,忘了这是多么的无礼。
燕燕却因为他这无礼的行为感到高兴,她恨透了他以彬彬有礼的臣子态度对待她,因此看着他因为激动和流过泪而发红的双眼,她问:“那么,如果不是淑怡,你有中意的女人吗?“
有,你!他在心里呐喊,神情凄惨地说:“你不该问我这个,因为你清楚我的心里一直只有一个女人。”
燕燕当然清楚。
无法面对他凄凉绝望的眼睛,她放开他的手,颓然坐进四方椅上。
该死的淑怡,给了她一个难以完成的任务!
可是再难,她还是要做,因为淑怡是她的好朋友,二郎,则是她心中永远放不下的牵挂!
“二郎,忘掉我吧。”她恳求他。
没有回应,他目光飘渺地注视着门外,仿佛坠入了茫然的思绪。
她看他一眼,苍白的脸上泛起红晕,低声说:“我,已经是他的人了。”
韩德让的视线忽地转到她脸上,那一色茫然消失,锐利的目光混合着震惊、愤怒、失望、嫉妒……
那眼神让燕燕有种想逃开躲藏的感觉,可仅仅一瞬间,那眼神改变了,所有的锐利锋芒皆消失不见,眸光变得平静,静的如同再也不会起波澜的死水。
“恭贺娘娘喜承恩泽,祝娘娘早日为陛下诞下皇子皇女!”他声音没有起伏地祝贺她,燕燕面色更加苍白,幽幽地说:
“二郎,是我,辜负了你!”
“不,娘娘没有辜负任何人!”他情绪激动地说:“娘娘既已入宫,就该抛弃过往人事,尽心尽力侍奉吾皇陛下,得皇帝宠爱是娘娘之大幸,臣恳请娘娘珍惜帝宠,莫负春光!”
“如果我之大幸换来的是你的不幸,那我得之何安?”她反问。
他看着她,半晌后才低沉地说:“娘娘安好快乐,臣也会安好快乐!”
“真的吗?”
他点头。
燕燕神情一黯,“反之亦然,只有你安好快乐,我才会快乐。”
看着她阴郁的眸光,他感觉眼角酸涩涩的,这段日子,他靠不断地回想与她在一起的快乐时光撑着自己,如今,她却要求他将她从脑海中挖掉,那与挖走他的心何异?“你真的希望我忘掉你,娶其他女子?”他沙嘎地问。
心被狠狠的扯了一把,忍着那冷锐的痛感,她说:“是的。”
他凄凉地看着她,久久不语。
燕燕,这个自出生之日起便是他的妻的女人,这个他一心所系,一路守护的女人,真的离他远去再也不会属于他了,她的前程辉煌灿烂,而他,终将一生孤独,再无依归!既然如此,只要她高兴,娶一个女人了却她的心愿,又有什么关系?而失去她,娶任何女人又有何种不同?
思及此,他俊朗的面容露出一丝悲凉的笑容,“既然皇后娘娘如此说,那么,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