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历十八年(968年),辽皇室秋捺钵云州堡。
九月初九,秋高气爽,正是猎获花鹿和肥兔的好时机。
半夜,燕燕与其他狩猎者们便悄然出门,静静地埋伏在湖滨四周的树林中,等待猎物的出现。
拂晓时,一群群鹿、兔、麋和野马野牛循着水源前来饮水,狩猎者们按捺着兴奋的心情静静地等待着,直到动物越聚越多时,领头的猎手发出一声仿真鹿鸣叫的哨音,听到暗号,众人开弓引箭。霎时,万箭齐发,猎物哀鸣怒嚎,或倒或逃。众人跳出隐藏地,纷纷召唤坐骑,放出猎犬,猎捕逃脱的猎物。
踏踏马蹄,声声吆喝,踏碎了拂晓的宁静。
“淑怡,怎么才来?快走,好多肥兔呢!”
英姿勃勃的燕燕从树林中策马而出,呼唤姗姗来迟的好友。十五的她英姿焕发,长开了的五官比六岁时更加漂亮迷人。
耶律淑怡秀雅端庄地坐在马背上,明艳艳地笑着,四平八稳地说:“你尽管去猎,我自会跟着。”
燕燕无暇说话,策马而去。
并未指望得到回应的淑怡淡笑地望着她的背影,多年习惯已养成,每逢打猎,弯弓射箭打头的总是燕燕,收取猎物的总是她——的随从。
优雅地弹去身上不小心沾上的落叶,淑怡转目看看跟在附近的家奴侍从,纤纤素手往前方一指,“快跟上!”
那几人立即挥鞭催马,尾随燕燕而去。
奔驰在猎人队伍中的燕燕双腿夹马,两手拉弓箭,一会儿射中兔子,一会儿射中奔鹿,左右不时传来喝彩声。
当太阳出来时,她已奔离营区三十余里,也记不清究竟射杀了多少猎物。
束缰控马,回头眺望,大队人马已经不见,只有侍女白玉、石兰跟着,稍远处还有不少人,但已不是打猎,而是放出猎犬收检猎物。
正想去穿林而过的溪流边放马饮水,忽听数声高呼:
“燕燕!燕燕——”
淑怡?!
燕燕吃惊地勒马转身,看到远处一马狂奔而来,马上的女子一手握缰,一手高举着摇晃,头发在风中散乱地飞舞。
这女子真是淑怡吗?她震惊地看着那仿佛御风而飞的女子。
没错,的确是她的朋友淑怡!可是,都元帅府赫赫有名的优雅淑女淑怡怎会有如此疯狂的样子?敢情往日那副纤弱端庄的淑女样全是装出来的!
耶律淑怡自十三四岁起,就被称为“辽国一绝”,如此赞誉绝非浪得虚名。她不仅容貌艳丽、冠绝北国,而且自幼拜师学习中原文化礼仪,因此诗文出众,气质娴雅,就连骑马射猎,也保持着大家闺秀的端淑高雅之气。她是都元帅府的骄傲,也是令无数青年才俊为之倾心折腰的将门才女,然而此刻,她竟然全不顾形象地狂奔而来,无怪乎燕燕惊诧。
“淑怡,出什么事了?”她慌忙驱马迎上去,关心地问。
“快……皇帝陛下的行辕就要到了,咱们快回去!”淑怡喘着气说,双目闪着热情的光芒。
燕燕一听,紧绷的身躯顿时放松了,吩咐身边的侍女:“白玉、石兰,帮他们送猎物,我陪淑怡说会儿话。”
两个侍女应承着,与淑怡的侍从跟随其他人一起去捡拾猎物。她则转向朋友好奇地问:“御帐到就到呗,皇帝陛下自有宫卫、于越和宫帐官们去迎接侍候,你如此兴奋却为何?”
淑怡兴趣不减地白了她一眼,“你就知道捕猎!没听说这次二皇子也随御帐一起来了吗?难道你不想见德让哥哥?”
“二皇子?”听她这么一说,燕燕立刻精神一振,双目闪亮。
“真的吗?二皇子真的会来吗?”她半信半疑地问。二皇子历来身体不好,极少离开上京,如果这次他真的来了,那伴随他的韩德让父子自然也会来。
淑怡很不淑女地翻了个白眼,“不然我干嘛赶来找你?”
想到元帅府消息灵通,淑怡多半得到的是准确消息,燕燕立刻在马上合手作揖,胡乱拜了拜,笑道:“谢谢姐姐传讯,不过你这披头散发的模样,让人瞧见可是有损‘辽国一绝’美名的!”
这本是一句戏语,却被淑怡当了真,急忙理理衣裙,顺顺头发,再往身上上下左右检视一番,急切地问:”我真的这么邋遢吗?”
见她如此认真,燕燕起了玩性,呵呵笑道:”当然,瞧你这样子,就象十日没洗面,五日没梳头,三日没吃喝,可怜见着呢。”
淑怡娇颜苍白,连声惊呼:“呃,这可怎么办?不能这么糟……”
嘴里嘀咕着,她已调转马头狂奔。
“淑怡——”燕燕喊她,想说自己是逗她玩的,却见她已经冲进了树林。
唉,都怪自己无事找事!压下想见韩德让的心情,她无奈地策马跟过去。
“袍子拽地了,快撩起来!”
淑怡正蹲伏在不大的池塘边撩水洗脸,听到马蹄声,头也不回地喊。
燕燕莞尔,下马走过去帮她拉起拖在地上的锦袍,逗趣地说:“你一向离不开侍女,今儿为何不带着侍女就来呢?”
“不是急着来找你吗?”淑怡用帕子小心地擦着湿淋淋的脸,转过身来问:“快看看,还有哪儿不对?可不能叫德让哥哥看到我的邋遢样!”
二郎?为何是二郎?
燕燕脸上的笑容僵住,愣愣地看着朋友精致秀雅的面庞,抓袍子的手指不由得抽紧。难道——淑怡如此兴奋失态,竟是因为二郎?!
心中乍然一坠,眼前快速闪过无数个曾被她忽略了的画面:
很多年前二郎庆生,不少贵胄子女捧场,她是二郎的跟屁虫自然不会缺席,嬉闹中不知谁拿她与二郎的娃娃亲说笑,七八岁的淑怡忽然哭闹起来,被侍妇带走;
一次二郎教她骑马,淑怡也在,因她调皮好动惊了马,二郎为了护着她不慎被马踢倒,头磕破了,淑怡哭着撕下漂亮的裙子为他包扎;
二郎喜欢五弦琴,淑怡把五弦琴弹得同二郎一样好;
二郎喜欢来找她,淑怡也成了她门前的常客;
二郎看到她,便笑得满面春风,淑怡见到二郎则笑得如一朵绽放的娇羞花;
冬雪夜、酷暑天,四时捺钵,只要有二郎在的地方,总能看到淑怡;
这几年,二郎成了二皇子的帐中近侍,他们见面少了,她把对他的思念和期待都说给淑怡听,如今想来,那思念和期待,岂只是自己一人所有?
原来,淑怡,美丽优雅、最爱唱《越人歌》的淑怡,那“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的缠绵曲子,竟是对二郎的思念爱慕与伤心叹息!
原来淑怡,玲珑剔透、被誉为辽国一绝的淑怡,拒绝了那么多王子皇孙、逸群之才的求亲,不是因为她不舍离开父母,更不是因为她未遇心仪之人,而是她心里早已有了二郎!
这,怎么可以?二郎是她萧燕燕的,不是其它女人的!
“你……喜欢他!”仿佛一口气堵住,她郁闷地说,并不是询问。
淑怡一怔,猛地抬头看着她,醒悟到自己一时兴奋过头说漏了嘴,不由一阵心慌,“你说什么?”
燕燕重复:“我说,你是不是喜欢二郎?”
久藏不露的心事被挑破,淑怡的面色乍红乍白,目光却没有半分逃避,坦率地承认道:“我的确喜欢他很久了,可惜我认识他时,他已经与你有了婚约。”
见燕燕面色阴沉不语,她同样面露不悦,略微提高声调,赌气般地说:“人人都知道韩家二郎是你萧燕燕的,而且他只在乎你,从未正眼看过其它女子,你又何必计较我私心里的这点隐情呢?”
燕燕一时无语,心头仿佛起了个硬结,梗得她难受。
淑怡年长她四岁,出身显贵,才艺容貌都不在她之下,为人又一向矜持自傲,却与她是好友,莫非她……
“你是为了亲近他,才与我相交的吗?”她问,脸色一片苍白。
“不。”淑怡否认,但聪明人之间说不了假话,于是坦然补充道:“开始时也许是,但后来,你的才华和胆气吸引了我,我真心欣赏和喜欢你,才与你交往。”
燕燕看着她的双眼,那里的真诚毋庸置疑,再想想女儿情怀不是错,谁叫韩德让那么出色呢?
心里的硬块稍稍化解,她放开手中锦袍,抚平上面的皱褶,“我们走吧。”
她此刻的平静,与刚才的愤怒一样让淑怡心惊。
“你还在生气吗?”她问。
燕燕一笑,“生什么气?二郎英俊倜傥,令你这样的绝世美女动心也是自然,只不过太迟了,今生今世他是我的,你还是尽早忘了他好。”
淑怡自然听出了她字面下的警告,淡淡一笑:“你放心,我耶律淑怡不要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德让哥哥这辈子属于萧燕燕,没人能够抢走他。”
她的声音平静,眸光凄恻,燕燕看了也很难过,毕竟她们是最好的朋友,曾经一起分享过很多东西、很多事情,但二郎是她一个人的,她决不与人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