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玉没说错,燕燕在狂奔一会儿后,便转向烈日下空无一人的马场。
她的确很想冲出宫,永远地逃离这里。但她并没有冲动到以为能靠一己之力冲破宿卫防守,或天真地相信一旦她逃离皇宫,她的家人还能安枕无忧。她策马狂奔,不过是为了发泄内心的情绪。因此,当看到宫门上飘扬的大内宿卫旗帜时,她马头一转,往另一侧的大内马场奔去。
月山、雷光不远不近地跟着,在她的马奔向不该去的地方时,他们会立刻出现,以快速的冲撞逼迫银箭转向;可是在她控制住坐骑回头寻找他们时,却发现他们早已退回到方才的距离之外。他们倏忽来去的速度和干净利索的动作令她暗自赞叹。
跑了一阵,白玉和石兰找来了,看到她满脸通红,额头有汗,便要她到柳树林去歇歇。她没有拒绝,说:”去把他们俩也找来,我有话问他们。”
到树林里,五个人坐在草地上,吃着石兰带来的食物,燕燕问雷光:”你们啥时候开始跟着皇上的?”
“六七岁时。”
燕燕惊讶地问:”那么小就做侍卫?”
“不是。”雷光笑道,”那时我们只会打架,做不来侍卫。”
“二皇子怎么找到你们的?”
“那年冬天,我与月山和几个同龄小孩在边境偷窃汉人财物,被太师抓住,把我们带去见二皇子,他和我们一般大,身体很不好,却威仪堂堂,像大人一样说话,说只要我们跟着他,他保管让我们吃饱穿暖。以后我们就成了二皇子的人,跟着他指派的师傅学艺,十四五岁时才入了腹心部。”
白玉问:”听说二皇子的腹心部号称三十铁卫,其实远不止这个数,有人说三百,有人说五六百,而且人人练就不俗的功夫,是这样的吗?”
“大致如此。”这次回答的是月山,因为雷光在忙着吃。
燕燕想起父亲和韩德让曾说过,二皇子的腹心部是他七八岁时开始组建的私人卫队,最初只招募孤儿,后来略有扩大,但仍局限于贫穷无依的家庭,每一个卫士都由他亲自挑选,亲自考核,然后由他私聘请的有各种技能的师傅传技培养,他们既不属于御帐亲军,也不属于皇宫宿卫,而是他的亲信护卫。
过去只把这些事当作闲话来听,如今竟发现自己与这一切变得息息相关。
正在感慨着,忽见岳山和雷光站起,警戒地看着林外。
月山说:”有人来了,雷光在此护卫,我出去看看是谁。”
话音刚落,他便消失在了树林外,雷光握着兵器站在树下。
很快,月山转来,对燕燕说:”来者是惕隐爷和太师,恐怕是来找皇后的。”
燕燕立刻起身,:”我去看看。”
一行人刚走出树林,骑马的耶律休哥和侍卫司太师耶律福新已经近了。
“皇后,你果真在此!”
看到她,休哥策马加速,耶律福新岁数较大,但动作一点不慢。
“惕隐,太师,出什么事了?”
见他们表情严肃,燕燕迎上前大声问,她的二婢二卫则守在她身后。
休哥在她面前跳下马,回答道:“皇上今早下旨,准了决狱官的判决,处耶律夷腊葛斩刑,明早日出时执行。”
“这不是很好吗?”得知他终于接受了众人的忠告,为大义舍弃友情,燕燕松了口气,看看跟着下马的耶律福新,“可你们为何看起来很烦忧?”
“是烦忧。”休哥看了眼太师,蹙眉道,“圣谕一出,朝中人人称快,盛赞陛下英明公正,做事果断。可是——皇上很痛苦,退朝后便独自去了湖边,不许任何人跟随。”
燕燕理解耶律贤做出这个决定,内心一定备受煎熬,不由为他难过。想起耶律贤告诉过她,在他幼年丧父失母时,是耶律福新和耶律夷腊葛冒死将他救出,此后又一直保护他,让他屡次逃过死亡,于是转向耶律福新,问:“连太师也不能劝慰陛下吗?”
“陛下谁都不见。”耶律福新神情哀伤地摇摇头,忧心忡忡地说,“皇后,陛下不吃不喝,在湖边已近两个时辰,只是吹笛,不许人靠近,老臣担心啊!”
燕燕明白他们赶来找她,是想让她去劝慰皇上,再看到两张焦虑的脸,不由心情复杂地说:“两位大人放宽心,我这就去劝劝皇上”
“谢皇后!”太师立刻下跪,但被她迅速用双手托住。
“太师免礼。”她扶起他,尤文:“太师可去看过夷腊葛?”
耶律福新目带悲伤地说:“去了,他闹得很凶,一定要见皇上,说不见皇上死不甘心!”
燕燕闻言胸口一沉,耶律贤下这道圣旨可说是在重压之下挥泪而为,如果去见不甘就死的耶律福新,不仅礼法不合,而且只会更加深他的痛苦。
“你们先回去,我去湖边看陛下。”她对他们说,然后唤来银箭。
见她上马欲走,耶律休哥问:“镜湖很大,皇后知道上哪儿去找吗?”
“知道。”她说着,手中缰绳一抖,马儿朝镜湖最安静的一角奔去。
“皇后果真是知道的。”
看着她去的方向,耶律福新欣慰地说。
燕燕凭感觉知道此刻的耶律贤,一定会像她悲伤时一样,选安静少人的地方独处,而她清楚那个地方在哪儿。
果然,她沿湖而行,在偏僻的湖边远远地就看到铁卫三步一人地守在湖堤外,不让外人靠近。但他们显然得到了某人的指示,见她行来,并无人阻拦她,于是她得以一直往前走。
上了湖堤,湖边传来悠扬笛声,她神情一黯,那婉转低回的曲调如泣如诉,令人触耳崩心。
神情焦虑的耶律煌就站堤坝高坡处,身边站着愁眉不展的惜瑶和燕奴,在他们前方,波光粼粼的湖边,耶律贤正双腿盘起,坐在一块石头上吹笛。湖面反射的阳光照着他,在他苍白的脸上涂抹上一层斑斓的色彩。
看到她,耶律煌紧皱的眉峰松开,期待的眼神一亮。
惜瑶过来想阻止燕燕,被耶律煌魁梧的身躯拦住,她顿时露出吃惊和不满的神色瞪着他,可他只是看着燕燕。
燕燕没理会他们,在堤上下马后,她径直走下草坡,拨开芦苇,循着笛声走去。
愈走近,笛声中传递的那份悲凉愈强烈,她的脚步也变得愈加沉重,但她仍继续走过去,站在他的身后,注视着他消瘦的侧影,忍不住双目发烫,胸口仿佛雍堵着一块巨石。
忽然,笛声停下,他发出厉喝:”滚开!”
“不!”
他倏然转身,怔忡地看着她,似不相信她的出现。”是……你?有事?”
她没说话,摘下一片芦叶递给他。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再看看她递来的芦叶,转过脸去。
燕燕仍旧不说话,固执地将手中的芦叶再往他面前送了送。
他转过脸看着她,再看看几乎碰到他手指的芦叶,终于接了过去,一如十年前那样熟稔地略作修整,然后卷起来递给她。
燕燕心头一热,接过他卷好的芦叶,跪坐在他身边,放在唇缘吹了起来。
浴兰汤兮沐芳,华采衣兮若英……
她双眼注视着他,优雅地吹着,音韵沉沉,如流云回风,时而委婉连绵,时而高荡起伏。他回望着她,喜悦如华美艳丽的阳光般,氤氲在他深沉悲凉的眸中,洋着清清的亮,浮着浅浅的光。
未几,他举起手中莹白的玉笛,和上了她婉转的芦叶声。
低回的芦叶与清亮的玉笛相和,一曲《云中君》荡气回肠,余音绕湖,如行云流水,似长河落日。
“皇后真乃皇上的知音啊!”屹立岸坡上的耶律休哥赞叹地对耶律福新说,后者同样神情激动。
“大概就是因为这样,陛下才会对皇后如此情深难忘!”一向冷僻的耶律煌也被眼前所见触动,发出喟叹。
站在他们身后的惜瑶面色阴沉地看着湖边合奏的两人,手里卷弄的芦苇被撕得粉碎。那娇小的女人竟能用这种不起眼的叶子,与皇上精美的玉笛相和,奏出和谐美妙的曲子,她不得不因此而震惊,且嫉妒。
看来,她真的低估了对手!
湖边,耶律贤放下笛子,静静地看着燕燕,眼波深情流转,“十年一曲动魂魄,你比过去吹得更好了!”
“你也是。”她对他一笑,那笑容盈满阳光,有说不出的优雅妩媚。
他看着她,随后神情一黯,低沉地说:“他明早日出时就会被斩。”
知道他在说耶律夷腊葛,燕燕心口隐痛,“我知道。”
“没了他,谁是我的都点检?”他侧目凝望着湖面,眼神凄苦。
燕燕知道失去耶律福新对他来说犹如断臂失目,可是,如今的情势下,不杀耶律福新难以平息朝中欲借题发挥的九帐贵族。
撇开心头的悲悯,她说:“耶律煌。”
“他?”耶律贤转过脸看着她,眉毛高扬,似不相信地问:“他帮着惜瑶阻拦你,排斥你,你还推荐他?”
原来那些事他都知道,却一直装傻不管不问!
燕燕恼怒地想,心中说不出是啥滋味,但此刻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撇开心头的阴郁,她客观地说:“因为他忠于你,爱护你!”
一缕似惑似喜的惊色掠过耶律贤的眼底。她的回答如此简单,却没能掩盖掉那份怒气,这说明她将他的利益放在首位,放在她个人的得失宠辱之前,这,怎能不让他感动和震惊?
“燕!”他的唇颤抖,黑眸湿润,眸光像湖水一般闪烁着深沉破碎的光。
燕?那只有二郎用过的亲昵称呼出自他的口,另有一种温柔,燕燕一时心潮起伏地看着他。粼粼湖光、曳曳芦苇映衬着他青眉俊目、白皙尊贵的脸庞,那光耀中的阴晦,坚强中的脆弱无不令人砰然心动。
她克制着内心的起伏,故作轻松状地问:“怎么?你以为我是一个锱铢必较,心胸狭隘的女人吗?”
“如果我那样认为,就不会这般倾心于你。”他水润的明目凝着她,如一束温暖的光,令她浑身漾起一阵轻颤。
转开眼,她将话岔开,说:“大牢不是皇帝该去的地方,今夜,就请陛下让我去为他送行吧!”
“你?”她竟然猜到他今晚会去,而她的考虑的确有道理,只是——
“大狱森森,你愿意去那种地方?”他说出自己的顾虑。
她毫不犹豫地点头,“是,我愿意!”
“为什么?”努力压抑着澎湃的情绪,以至于他的声音低嗄。
“我想见见他,感谢他曾救过你;还要告诉他,他永远是你的朋友!”
“燕……”
感激与倾慕如一道浮光掠影划过他盈泪的双眼,他情绪崩溃地抓着她的双手,将她拥入怀中。“谢谢你!”
这三个字出自他的口,重如千斤!燕燕以欣慰和感激回抱他。
她没有对他说,她要去看望耶律夷腊葛,除了上述理由,更想化解他对贤宁的愤懑怨怼。冤魂不散,必扰生者,她要让死者安心上路,以求贤宁平安无扰。
岸上的人们目睹这一幕,都深深地舒了口气,转身笑望彼此。
燕奴看看湖边相拥的帝后,喃喃道:”果真是知音!”
惜瑶则面露怒色,扔掉手里的芦苇转身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