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好吃!真好吃!”
当他吃了一口莹白如玉、清淡香醇的粥连声赞好时,燕燕忘了心头的疑惑,抱着案牍开心地说:“这是石兰煮的粳米鹅肉粥,平日我食欲不好时,她常做这个给我吃。今天我让她少放点肉,所以不会油腻。”
“你知道我不喜油腻?”
“当然,在大内待嫁时,你每次看我吃肉都很痛苦。”
她的话让俩人都想起了那段平静的日子,也想起了俩人的现状。
燕燕收了笑容,沉默地缩回大椅子上,他立刻要求道:“不准又不理我,你刚刚才发过誓的!”
她马上瞪他一眼,“我又没做什么,只是准备看文牍而已。”
他笑了,“那就好。”
“行了,你好好用膳吧,别再看着我。”她说着,展开手里的文牍,一份份地仔细阅读起来。
这些文牍全是朝官们的奏章,各种内容都有。有暗奏官吏贪腐的,又奏同侪****的,但更多的是表示对国事不满或进谏的。逐一读着这些奏章,她忘掉了俩人间的不快和矛盾,心思全被这一份份奏章陈述的天下事覆盖。
读着奏议,她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耶律休哥没有说错,这些大都是朝臣要求皇上彻底追查并严惩先帝被弑案的凶手和相关责任人的奏章,其中有的因被皇上驳回而反复上奏多次,其中还有皇族及部族首领的联合上奏。
由于杀害先帝的六个内侍尚未被抓获,因此群臣激愤可以理解,但从奏章看大臣们对严惩相关官吏都表示赞同,唯对对负责黑山行宫安全的都点检耶律夷腊葛只判入狱表示不满,此类奏议很多,而且言辞十分激烈。
边读边分类,等读完时,她已将庞杂的奏章分门别类地排列在桌子上。
往后靠在椅背上,她抬头,见耶律贤正静静地看着她。
“吃完了?”她诧异地看看放在一边的空碗盘,心想自己读了那么久吗?
“完了。”仿佛明白她的意思,他满意地抚摸肚子,赞道:“好久没这么好的胃口了。石兰的手艺真不赖,难怪你不要尚食小底侍候餐饮,不如我让石兰去尚食局做个尚……”
“不行!”她眼都没眨地打断他,回绝道,“石兰是我的!”
他浓眉下垂,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那以后我要同你一起吃她做的东西,不然我会被饿死的。”
“这个可以。”燕燕很爽快地答应了。
他向前倾身伸出手,“击掌为盟,不可反悔!”
击就击,多个人一起吃饭对她没啥影响。
燕燕伸出手与他对击,没料到双掌一合,她便被他紧紧抓住拉了过去。
“嘿,你干吗?”毫无提防的她跌到他身上,吃惊地问。
他不以为意地说:“我吃饱了,你看完了,现在说说你的看法。”
“真要我说?”想到那些奏章,她的心一坠,试探地问。
“既然让你看,就是要听你说的。”他目光扫向桌上的文牍,皱了皱眉。
听他声音带着烦恼,燕燕坐正身子,认真地问他:“你看过这些奏章吗?”
“很多遍。”
“那你为何不批文?”
他往后靠,双眼盯着文牍,“心情烦躁,一时无从落笔。”
“这样不妥,你是皇帝啊!”她直言不讳地说,“这些上奏的人都是朝廷元老、皇族首领、功臣名将,他们请旨上奏,皇上不予理睬,岂不让他们心焦?”
他目光晦暗,“我明白,但有些事情委实难定!”
“很难吗?”
他蹙眉不语。
燕燕从桌上取过几份案牍,逐一展开,比划着说:“这是奏报北丞相府的官吏私吞部族财物不还;这是奏报陛下西头承奉官虐待家奴的;还有这,这是密报益州节度使纵容属下抢占女子牛马的……这些欺民霸物的风气若长,民心必定大乱,陛下只需派人核查,交夷离毕院处理就是,为何作难?”
耶律贤面露愧色,“不是这些,因被别的事缠住,我竟一时疏懒忘了回奏。”
燕燕心中明白,故意问:“是什么事让皇上如此烦恼?”
他的视线转向堆得最高的案牍,面色阴郁,没有说话。
“是这些吗?”她把手压在那叠文牍上。
耶律贤目光阴暗,微微点头。
“这里都是奏请陛下追查、严惩弑杀先皇凶手的奏章,虽然言辞犀利,但我觉得这些谏言很有道理。”说着,她将放在顶头的奏章取来,展开道:“这是敌烈王的奏章,不愧是武将出生,文字也充满锐气,不过析事明理倒很简洁合理,你三次退奏让他很生气吧?”
耶律贤盯着她手里的案牍,不发一言。
燕燕又拿起另一份,“这是左右尚书与大将军的联名上奏,他们以太祖建国到先帝被弑各代帝王的事例,劝谏你严惩因护卫先帝不力而致先帝被杀的前都点检,明律法、严奖罚,以保朝政稳固和军心稳定。”
“还有这个……”她的手刚碰到另外一份,就被他压住。
“不必了,那是南院枢密使郭袭所奏。”他说,“也是要我杀夷腊葛的!”
燕燕看着他紧绷的下颌,婉转地问:“先帝被杀,身为都点检的他的确罪不可赦,你为何不惩办他?”
“如何惩办?”他眉峰剧跳,面色铁青。
“按律当斩!”
他嘴角出现痛苦的皱纹,“不!我不能!”
发现他蜷在膝盖上的手微微发抖,燕燕用自己的手覆盖着他,却被那份冰凉吓了一跳,盛夏酷暑他怎会如此冷?胸口揪痛,她情不自禁地用双手将他的手包住,轻声问:”听说他是你的好朋友,你是因为这个而不忍杀他吗?”
“他是我的好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她的手好暖和,他展开手掌将她温暖的手握住。
“他救过你?”见他不想多讲,她轻轻追问。
“是的。”他看着她,目光深沉晦暗,似隐藏着很多恐惧和痛苦。
她静静地看着他,用目光鼓励他往下说。
“父皇和母妃被弑时,是他和耶律福新把我从母妃的血泊中抱出,冒着被杀的危险救了我,此后又带着我东奔西逃,数度救我。我,怎能杀他?”他目光更暗,”我可以撤他的职,将他没籍为奴,或者让他戍边,但我不能要他的命!”
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沙哑,带着难以言状的痛苦和激愤。
握着他冰凉而颤抖的手,她字斟句酌地劝道:”我明白他对你有恩,换作任何人,都不能杀自己的恩人。可你不是普通人,是帝王!众人皆知,黑山那夜,身为御帐殿前都点检的他没有守在先皇身边,而是擅自去狩猎,导致先皇被弑,这是无法赦免的大罪,如不杀他,法理难容……”
他不等她说完,便甩开了她的手,阴郁的目光定定地看着她,深邃难测。
燕燕知道他不喜欢听到自己说这样的话,可是,有了话她必须要说而且只能由她来说,这也是耶律休哥找她的原因。
深深吸了口气,她坦然地看着他,继续道:“古代贤帝治天下,必不可徇私枉法,否则天下不服,朝政必乱。身为皇帝,你的所为,又岂能由得自己的心?”
他依然沉默地注视着她,犀利的眸光似乎要刺穿她的心。她以平静的目光看着他,知道自己能说的话只有这么多了,其余的,得靠他自己想明白。
对视片刻后,她觉得该改换一下气氛了,于是将那些奏报官情民怨的奏章展开,放在桌面上,然后倾身取来桌上的笔,边研墨,边故作轻松地问:“你要我帮你,那我们何不现在就开始?”
他往后靠在椅背上,依然看着她,神情倦倦地说:“干脆你替我回了吧。”
见他不是讥讽,也不是开玩笑,燕燕明白他心情不好,而这些奏议的确不能再拖延,于是也不谦让,在他身边坐下,“行,你口谕,我书写。”
看一眼她手中的密报,他立刻神情严肃地说:“传北、南丞相立刻彻查此事,不得有误!”
见他说得干脆,显然已经深思熟虑过,燕燕感到宽慰,当即挥毫将他的话写在案牍上,再举起给他看:“这样行吗?”
他接过来看了看,赞赏道:“你的字写得很漂亮,就这么办,继续——”
燕燕换了一份奏章,他同样看了看,说:“我大辽律法禁止****,擅自殴杀家奴的官吏,令决狱官迅速查办!”
“……抢夺财物者,一经查实,即罚其双倍偿还,违者没收其家产,俱入瓦里……”
就这样,他按照她呈上的奏章说着,她则将他的口谕逐一写在每份奏议上,有时他说得草率,她听得明白时,便自行替他润饰修辞,再念给他听,让他确认;有时她会情不自禁说出自己的看法,而他也会斟酌取舍。两人如此亲密地坐在一起共理政事,燕燕觉得开心,耶律贤也感到快乐和满足,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流逝。
最后,当燕燕无可避免地拿起那些曾被他退回多次,仍不断上奏要求严惩耶律夷腊葛的上表奏议时,他的情绪改变了。
“又是这些!”他厌倦地说着靠回榻上,凝视着摇曳的灯火。
知道这时不是开口的时机,燕燕沉默不语。过了好久才听他疲惫地说:“先放着,明天再说,你累了半天,先去歇了吧!”
见他仍下不了决心,燕燕心里失望,可是看着他阴沉的面色和单薄的身子,也不忍责备,只好收拾起笔砚文牍,按照他的意思离开了侧殿。
她走后,耶律贤静静地坐着,心却混乱不已。
燕燕对夷腊葛案的看法并非没有触动他,他知道此案不处理是不行的,也知道耶律夷腊葛对先帝的死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只是,感情上——
唉!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揉着眉峰沉思片刻后,传耶律煌进来。
当看到他最忠心的侍卫首领满脸黑线时,他惊讶地问:“怎么了?”
“月山、雷光太过分!”耶律煌气哼哼地说,“这里是皇上御殿,臣是皇上的亲卫,可那两个死家伙,竟然敢持刀横剑地挡在殿门前,不让臣靠近大殿半步!”
耶律贤省悟,“那一定是皇后的指令,朕说过他们听令皇后,你不能怪他们。”
当然不能!
耶律煌有满肚子的气,但面对皇帝锐利的冷目,愣是没胆多说半个字,只能狠狠地咽气!咽气!
耶律贤自然看出了他的愤懑,但只作不见,将批阅好的奏议推向他,“去吧,把这些送去内侍省,让内谒郎传决狱官和北院大王见朕。”
“现在吗?”
“现在!”
耶律煌担心他的身体,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那晚直到午夜后,耶律贤才返回寝殿。
他进来时虽然动作很轻,但燕燕还是醒了。张开眼,透过映在帷帐上的灯光,她看到寝殿小底在安静地帮他更衣擦面,从身材上看,是燕奴。
稍后,帷帘掀开,他上床,燕奴带着侍女离去,房内重归黑暗。
当他冰冷的身子靠近,用双臂抱着她时,她没有像往日那样转过身去背对着他,也没有移动或响应,只是静静地躺着。
“你真暖和。”他说,仿佛要汲取她身上的体热似地,将脸埋在她温暖的颈项间,摩擦着她柔嫩的肌肤,”我知道你醒了。”
她仍然没说话,只是用手轻轻环抱着他的腰。这样热的天气,抱着他既凉爽又舒服,她才不会傻得拒绝天赐避暑物。
“燕燕……”他忽然抱紧她,呼吸变得急促而紊乱,扳过她的脸,亲吻她。但她本能地避开,只让他的嘴落在她的面颊和下巴上。
他轻轻叹了口气,稍稍松开了抱着她的双臂。
俩人面对面地躺着,都不再说话,也不再移动。不久,他的呼吸逐渐平稳均匀,她知道他睡着了。他的身体不好,很容易疲倦,何况忙了一整天,又吃不下东西,精神自然不济。
今晚在侧殿,她似乎再次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苍白瘦弱,又孤独寂寞的男孩。他这一生真正的朋友很少,对他有救命之恩的耶律夷腊葛必定是他的朋友,要他亲口下令杀了自己的朋友,的确很残忍,难怪他会犹豫抗拒这么久。
可是,她虽理解他、同情他,却不能支持他,否则,耶律休哥的担心就会变成现实:那些对他仓促中继承皇位早已心存不满的贵族,会借此联合起来反对他、罢黜他,另立其他人为帝!
明天,她会再找时间劝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