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官府对僧人的管理比大唐要宽松得多。出家剃度,全是信徒个人的事,拜师人寺即可,官府不加干涉,等到受具足戒时,有戒师和寺院的文书。印度同大唐的自然条件与风俗习惯也有很大的差异,印度僧人比大唐僧人的生活简单,没有寒冬,却有雨季,因而只防雨,不防寒。吃饭仍沿袭祖习,除了大寺之外,一般都是托钵乞食。
受大乘灯禅师殷勤邀请,义净与他共住一处,重新学习梵文。这次学习比在室利佛逝学的要高一层。印度将学艺分为五种,称“五明”,第一种就是语言文典之学,叫声明。学好声明,才谈得上学习其它的学问。义净在室利佛逝学的是声明中的初级梵语,经过半年多的使用,已有了一定基础。大乘灯禅师考察了义净的水准后,给他开列的课本是《声明论》,这是印度梵文宗师波尼你的权威性著作,专讲梵文文法。义净经过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几乎是足不出户,方才将它学完。
七 雨夜遇险古寺巡礼
学完了《声明论》,义净心情很好,便与大乘灯禅师商量去中天竺巡礼之事。
大乘灯禅师说:“咱们现在虽在天竺,可是巡礼圣迹的事,并不是那么容易,须好好筹划方可。”
“为什么已在天竺,巡礼圣迹还不容易?”义净有些不明白。
“印度不比我大唐,”大乘灯禅师道,“说起疆域,印度比我大唐稍小,可政治的治理远比我大唐复杂。我大唐是一个统一的大国,可印度却有十几个国家,各不相属。还有不少部落,只有语言,没有文字,并且崇信邪神。因此之故,路途的风险并不比从广州到这里小!”
西天佛国竟是这样的现状,这大大出乎义净料想之外。
只听大乘灯师又继续说道:“从这里去中天竺大觉寺,有两千里之遥。我听说沿途山高林密,常有强人出没,劫财害命。如果要去,须得结伴而行方可。几百人、上千人一起去,方可保无虞。”
义净心中颇为疑惑。一了解,果然如大乘灯禅师所说,去中天竺须结伴而行,而且已约定俗成,每半月走一次。所有去中天竺的人,每半月的某日,在城西大路口集中,日中以前出发。沿途有许多地旷人稀的地方,食物难办,需多带干粮。另外,雨衣雨具也是必须的。
这样一来,连行装资具和经籍,以及义净从齐州带来的琵绢等,东西不少,分量也不轻,两人如何背得动?何况大乘灯禅师已五十余岁,虽然雄心勃勃,可毕竟体力已衰!
大乘灯禅师久居此地,情况较熟,便出去联系了几次。凑巧有一批那烂陀寺的僧人,前来运化募的食油回去,得知有唐地僧人想去大觉寺,便慨然应允,将两人的行装搭载在运油的车上。准备妥当后,义净与大乘灯禅师按时来到城西大路口,随同人群一起,开始了两千里的行程。
西行的人群大约有五六百人。从皮肤颜色看,有黑种人、黄种人和白人,从身份看,有僧侣、旅行者、探亲者,甚至还有官府的差人。大部分是男人,妇女和儿童很少。有的乘车,有的步行,还有的骑马。人们互不相识,只是因为共同的利害关系走在一起,所以五花八门,五颜六色,使义净觉得很有趣。
两天后,便进入了山区。山不高,但树木十分茂盛。
五六百人走在一起,吆喝之声,此伏彼起。晚上,生起十几个火堆,人们席地而坐。火焰熊熊,不但壮观,而且也很热闹,使人们忘却了旅途的危险和疲劳。但是,好景不长。从第三天下午开始,浓云密布,下起了暴雨。
到了第四天,山洪暴发,到处都成了泽国。五六百人在水乡泽国艰难地跋涉,苦不堪言。
祸不单行,偏偏在这个时候,义净患了疾病!病初起时,觉得寒冷异常,浑身水淋淋的,颤抖不止。随后又遍体发热,汗如雨下。勉强支持了两天,便头晕目眩,寸步难行,只是咬紧牙头,鼓励自己不要躺倒。幸亏有大乘灯禅师相助,扶着义净,两人跌跌绊绊,随着人群前进。
十天之后,在通过一条小河时,突然上游山洪泻下,人群拥挤,将义净与大乘灯禅师冲散了。转过山脚,走出了丛林,眼前却突然现出一座高山,只见山势崔嵬,到处是悬崖绝壁,山的上半截隐在云雾中,竟不知道有多高!渐渐地,义净落在了人群的后面,他心里焦急万分,唯有徒唤奈何。义净本来体质很好,是一位山东大汉,只是病来如山倒,陷入了如此窘境,这在生平还是头一遭。终于,义净孤身一人,远远落在了人群的后面。
正在义净奋力挣扎着前行时,突然,山崖上竟跳下七八个强人!强人们手持刀枪、弓箭,嗷嗷叫着围了上来。当头一个,眼似铜铃,长发覆面,面目狰狞,不容义净争辩,就抡圆枪杆,劈头一下将义净打倒在地!
“阿弥陀佛!不料竟死在这里!”迷迷糊糊中义净感慨道。
强人将义净打倒在地后,才发现原来这是一个和尚,而且,看样子没有什么财物!便纷纷叫骂着,大为恼怒,上来就扒义净的衣服。义净患病多日,已虚弱至极,只好任人宰割。先是外衣,后是内衣。浑身上下,里里外外,衣服竟全被扒去,连一条绦带也没有留下!可叹已快到圣地,竟遇如此劫难!义净觉得死期已到,不觉悲上心头。他想起读玄奘大师的《大唐西域记》时,其中记道,印度有些偏僻的地方信奉邪教,经常杀人祭天,而且认为这种做法功德很大。来印度后,大乘灯也说过此事,莫不是自己今天撞上了?
义净正躺倒在地上猜测,却忽然听得不远处响起了尖锐的口哨声。强人们听见口哨声,哗啦一声都跑了开去。义净见状大喜,立即拾起锡杖就走。忽然发现全身寸丝不挂,如此赤身裸体,成何体统?于是到泥潭边给全身沾了厚厚的一层淤泥,然后折了一根藤条,串了一些树叶围在腰间,咬紧牙关,鼓足最后的气力,向人群走的方向,艰难地追去。
天已经完全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辨不清方向,只能凭着直觉。雨仍然下着,淅沥不停。义净深一脚,浅一脚,不知道跌了多少跤!完全是一种信念在支持着,没有躺下。
突然,远处隐约有什么人在喊:“义净——”
义净猛地从麻木状态中醒过来,拄着锡杖停住了脚步。
“义净——,义净——”
义净仔细一听,是大乘灯禅师,是大乘灯禅师在寻找自己!随着喊声,前面出现了火把的亮光。义净答应了一声,便奋力向火光处扑去。
自从被山洪冲散了以后,大乘灯禅师曾上上下下寻找义净,但大雨滂沱,丛林中光线很暗,始终没有找到。
等到天快黑,来到一个村落,发现人群都在这里,准备在村落过夜。人人都是一身泥,一身水,疲惫不堪,大乘灯禅师请他们帮忙,轮流着寻找呼喊,也没有找到。
大乘灯禅师断定义净还在路上,就联络了几位那烂陀寺的僧人,打着火把朝来路寻找。
义净猛地从黑暗中扑了出来,浑身****着,沾满淤泥,腰间围着树叶,像野人一般,吓得大乘灯禅师差点扔掉了火把。等听对方开口说话,才知他确实是义净。
不等大乘灯禅师过来搀扶,义净已经摔倒在地。大乘灯禅师见状,忙与那位僧人将义净抬到一水池旁,洗去义净全身的淤泥。灯师又脱下自己的衣服给义净穿上,众人这才抬着义净回到村落。
那烂陀寺的僧人常走这一带,对村落很熟悉,就将义净安置到一户施主家里。施主见患病的是大唐来的僧人,极为热情,忙让出一间净室请义净休息,又派人寻找医生,为义净治病。休息了几天后,义净恢复了精神,回忆那天晚上的经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
从这个村落再向西,已是人烟稠密的地区,所以,人群休息了一两天后,都纷纷散开了,各走各的路。义净听从了大乘灯禅师和那烂陀寺僧人的劝告,先去那烂陀寺。
那烂陀寺位于中印度摩揭陀国的国都王舍城的北边,与国都相距只有三十里。“那烂陀”意为“施无厌”。
这块地方原属于安没罗国,有五百名商人,以十亿金钱买下这块地,布施给佛。佛在这里夏安居,说了三个月的大法,使得这五百商人也都证得了阿罗汉果。佛涅槃后不久,帝日王对佛法敬重日深,尊崇三宝,就在这里修起了一座大寺,以古代的“施无厌”传说作为寺名。
在帝日王去世后,继位的国王如觉护王、幼日王、金刚王等等,相继扩建修造,便成了今日的规模。
六天之后,终于来到了朝思暮想的那烂陀寺。怀着万般崇敬的心情,义净观瞻了这座世界闻名的佛学中心。
只见这座佛寺不但宏伟无比,而且造形奇特,与中土大唐的寺院完全不一样,好像是一座独立的城堡。寺的周围是两丈有余的高墙,只有一个大门。进门以后,左面是一片大小高低不等的佛塔,有一百多座,金宝莹饰,映日生辉。右边是佛殿,尊像庄严。中间是形制完全相同而又各自独立的八所大院。大院的门朝西,是四方形,四周全是高墙,高达四丈,上面是长檐。从里面一看,原来大院是由四座三层高的楼阁闽围而成。每座楼阁的每层有九间僧房,房门全都朝向院内。房门外是长廊阁道,将四座楼阁连在一起。每个僧房只许安门,不许挂帘。这样,时辰一到,钟磬敲响,全部僧房的门都打开,只要有一个人站在院中间,四面一望,四座楼总共一百零八间僧房,每间房内的情况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八 漫游佛国拜谒圣迹
义净与大乘灯禅师在寺内观瞻,每遇尊像圣迹,必然恭恭敬敬地合十参拜。他们刚拜完一座大塔,准备离开,一回头,却和一位僧人碰了个照面。义净刚要合十问讯,不料那位僧人却问道:“两位法师可是从东土大唐来?”说的竟是唐语,而且还是地道的长安官话!
“正是!”义净又惊又喜,忙问道:“法师好像也是从唐地来?”
“贫僧法名玄照,这已经是第二次来那烂陀寺了。两位初到,有不便处可找贫僧。贫僧是奉大唐朝廷圣旨前来的。”玄照法师很热心地说道。
异国邂逅家乡人,义净与大乘灯禅师自然喜出望外。
玄照法师是京城东边的太州仙掌(今陕西省华阴县)人,俗家本为世族。幼年出家离俗,成人之后便发誓游历西方,观礼佛迹,于是,在京城大兴善寺学习梵语。
学成之后,便杖锡西迈,经过西域流沙南下。当时唐、蕃交好,文成公主刚到吐蕃不久。玄照到了吐蕃,蒙文成公主多方照顾,派人将他送到了北印度。此后,他便只身巡礼圣迹,学习经论,达十年之久。
显庆四年(657),朝廷派使臣王玄策出使印度。王玄策回国后,表奏玄照法师在印度德行俱佳,有口皆碑,于是朝廷颁发诏书,追玄照回国。玄照回国时,高宗皇帝在东都洛阳,听说迦湿弥罗有位一百岁的婆罗门,名卢迦溢多,藏有仙方,善制延年益寿之药,高宗便让玄照赴迦湿弥罗迎请卢迦溢多。玄照法师再次来到北印度,见到卢迦溢多后,卢迦溢多答应入唐,但说药物不够,就先随另一路使者入唐,让玄照法师另带两人到西印度、南印度包取药物,然后返唐复命。
玄照法师带了两位从人,费尽辛苦找到了药,却发现有国归不得!原来唐蕃关系恶化,吐蕃道路不通,而西北印度却又有大食入侵。无可奈何,就逗留在那烂陀寺。同他一起来的两位随从也是出家人,看到归国无望,也都周游于印度各寺,一位法名叫师鞭,另一位法名叫慧轮。
义净与大乘灯禅师知道了玄照法师的传奇经历后,蹉叹不已。人生之际遇,实在是难以捉摸!玄照法师有国归不得,圣命难复。突然遇见两位故国来的人,心情顿觉舒畅了不少。
观礼了那烂陀寺以后,义净和大乘灯禅师在玄照法师带领下,去观礼灵鹫山。这座山也在王舍城以北,不过位置稍微偏东,距离那烂陀寺只有十几里路。过去佛陀住世时,常居此山演说妙法。三个人拿着香烛,边走边说着话。一个时辰后,灵鹫山到了。抬眼望去,山并不是很高,但巍然独立,满山葱茏。几只硕大的鹫鸟,在天空盘旋,悠然自在。三人议论着当年这里的盛况,感叹他们生当末法时代,无缘亲聆圣教。
来到山顶,地势稍平坦,东西较长,南北狭窄。在西头紧逼悬崖处,有一间砖室,向东开着门户,正面供奉着佛陀的尊像。这就是当年佛陀的说法处了。进了砖室,将蜡烛点上,又点燃香,三个人恭恭敬敬地礼拜了一番。然后一起念诵弗陀当年在这里宣讲的《首楞严经》。
两天之后,义净与玄照法师、大乘灯禅师去大觉寺巡礼,以便供献从国内带来的琵绢、袈裟等。大觉寺传说是很早的时候师子国国王施金修建的。寺里有释迦佛祖的等身真容像,还有金刚座和菩提树,是佛祖成道的地方。因为这个缘故,大唐东土的佛门弟子对它都很熟悉。唐太宗时,特别敕令使臣王玄策远赴印度拜谒圣像,而且还在菩提树下立了一通石碑。使臣回国时,带回了摹写的圣像图样,因而大唐道俗竞相模拟塑造。义净在国内多次见到仿造的真容圣像,对其形制早已铭刻在心。
经过两天跋涉,义净、大乘灯禅师、玄照法师来到了大觉寺。寺分六院,极为庄严。精舍高约十六七丈,平面方形,每一面宽二十余步,用青砖石灰筑成。室内有很多层壁龛,每座龛里都供奉着金像。穿过三重门,便来到了供奉真容圣像的内殿。内殿的光线比较暗,却更显得圣像面容慈祥、亲切。义净将琵绢和袈裟取出,亲自为圣像披服,把鲜花供在像前,将油灯和旃檀香点燃。此刻,面对着圣像,义净不觉心潮起伏,浮想联翩,禁不住对圣像五体投地,以表达内心那无尽的虔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