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旋风过后,尘埃落地。那被燕王视为神仙的测字人却把他的驼背直了起来。然后他撕下了白花花厚而长的髭须。然后他又搭手在脸上,从额头到下巴抹了一把。
变了。他变成了俊美而潇洒的年轻人。然后这个年轻人朝着燕王消失的方向,意味深长地笑了。
然后他颇显疲惫地朝着鸡笼山方向走去。要说这应天府,向来是释、道两教繁盛的都城。晚唐诗人杜牧曾有诗云:“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说的是僧寺。其实道观也不少的。到了大明洪武年间,皇上发现寺庙和道观里面鱼龙混杂,藏垢纳污,搞得有点乌烟瘴气,遂下令清理。“凡各府州县寺观,但存宽大者一所,并居之。”“凡僧道,府不得过四十人,州三十人,县二十人。”而且特别强调:“民年非四十以上,女年非五十以上者,不得出家。”
之所以进行年龄的限制,估计是有惮于年轻的和尚、尼姑、道士、道姑,容易惹是生非。
但这限制是洪武二十四年即去年才刚刚颁布的,而业已出家了的和尚、尼姑、道士、道姑便不能再撵回家去。所以陈正莆道长便能继续在紫虚观里逍遥着。
陈正莆所在的紫虚观在应天府规模不大,根本不能与神乐观、玄真观、朝天宫等相提并论。而陈正莆也没有张正常、邓仲修、张友霖、黄仲理等的能耐,可以时常受到洪武皇帝的礼遇。洪武皇帝靠的是道教宣扬其祖坟风水好,“当出天子”;又曾引进道士周颠仙、铁冠道人张中等运筹帷幄。那时候陈正莆尚在襁褓,对朱元璋起不上作用。后来,洪武皇帝对张正常等宠爱有加,称兄道弟,常在午门设宴款待,使得大道士们身价倍增而不啻国公。陈正莆那时尚未出家,也就没那福分。等到他出家了,皇帝对道士们的热乎劲儿也快过去了,他资历不行,对那些大道士只能羡慕,干咽唾沫。
要说陈正莆成为道士,还真有点传奇色彩。那还是十五年前。陈正莆十八九岁,因父母早逝无以依托,便投奔到紫虚观,找他的舅父惠道士。他倒不是要出家,是要借寓观院,在舅父的呵护下读点四书五经之类,准备乡试,没准儿能跟《西厢记》里张君瑞似的有所出息。那观院不大,道士也少,但濒临玄武湖,风光旖旎。倒真有一间西厢,靠近药王殿,很是清静,确是读书用功的好所在。
然而某一天,一个偶然的机会改变了他一生的命运。
那一天碰巧马皇后带几位妃子赏春游玩,兴之所至走到了紫虚观,顺便到三清殿里烧几炷香。得此消息,陈正莆极是兴奋,希望能一睹马皇后的风采;若有机会,能再瞧瞧那些皇妃子们是否真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便更是三生有幸了。
但是惠道士告诉他,寺里寺外皆有锦衣卫把守,闲杂人等一律回避,且还要到处扯起帐幔,生怕凡人们看见后妃们的模样儿。你暂且下山去吧。
然而陈正莆岂会轻易罢休?此人落拓不羁,常有匪夷所思之举,只是还未到惊世骇俗的程度。他死活不肯下山,且一定要看看马皇后是怎样的模样儿(是否如人们传说的,长一双大脚儿)。气得舅父骂他“纯是痴巴”,并说:“除非你也是道士!”陈正莆便说:“好吧,那我就是道士了!”
“道士”自然是假的,暂时的。他连忙摘儒巾、戴道帽,打扮成道士模样。多亏长住观院受到了熏陶,其行态举止也还能滥竽充数。当下惠道士便安排他在三清殿神像前侍候香烛,这样他可以近距离地看清马皇后的模样儿。
开头倒还顺利。无论锦衣卫、太监,都没能在道士们中间辨出他这块假货。然而,当马皇后一行环珮叮当、异香扑鼻地进入大殿时,“马脚”(当然不是马皇后的脚)渐渐露出来了!
那时候道士们正在诵经。马皇后率领几个妃嫔正在跪拜。而陈正莆手持一把铁剪刀,负责在供案的旁边剪烛花儿。他原本想瞧瞧马皇后是否大脚的,然而关键时刻,他倒忘了这茬儿。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在马皇后左右几位年轻女人们身上睃来睃去。啊!这个太美,绝色佳人!啊,那个更美,倾国倾城!特别是皇后后面的一位,身段儿好,脸皮儿细,恍若天仙,连貂蝉、王嫱、杨贵妃皆不可比拟,那红红唇角的一颗美人痣,更是令人想入非非啊!
当啷一声,他把剪刀掉落地上。声音虽不大,却把皇后王妃们吓了一跳。陈正莆呆了。惠道士呆了。所有道人都呆了。都知道大祸临头!
然而,皇后倒十分仁慈。她看见那小道士浑身筛糠跪倒在地,眸子里明显诧异,也掺杂了几分母性的柔爱。
“求皇后饶恕!我这小徒弟儿,没见过世面,他是叫娘娘的威仪吓呆了!”惠道士崩崩地在地上叩头。
马皇后问:“我这模样儿,叫人家害怕吗?”
“不,不,不!小道该杀!”惠道士又连连抽自己的嘴巴。同时按着陈正莆的脖颈在地上叩头。
想不到皇后心肠极软,并没生气,还叫他们起来回话。憩息品茶的工夫,皇后又单把小道士叫至身边,问了他的姓氏、家乡。见他五官端正,又透着儒雅,比其他道士都瞧着舒服,心下便有了良好印象。而皇后身后的那位长一颗美人痣的妃子,有时也觑他两眼,捂住嘴巴吃吃地笑。总之,陈正莆过后回忆起来,确信是元始天尊赐予他的这点儿缘分。
当皇后和妃嫔们的异香散尽之后,陈正莆开始痴痴地脱道袍。但是惠道士告诉他:“别脱啦,穿着吧!”陈正莆说:“我穿它做什么?”惠道士说:“你就是道士啦,不穿道袍又穿什么?”陈正莆说:“我怎会是道士?方才那不过是闹着玩儿的,我还要考举人呢!”
惠道士破口大骂:“你考举人?你考个狗屁!你知道这事有多厉害吗?皇后已知道你是这儿的道士啦!”
陈正莆觉出有点不妙,说:“哎呀,那我赶紧跑吧?”惠道士把门一关,骂得更是厉害:“浑蛋!常言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寺!’道士跑了,观院同样亦跑不掉的。皇后若向我要人,你要我如何交代?我若说你这道士是假的,原本是想看看皇后的模样儿……我这不是死罪吗?”
“啊,莫说啦!”陈正莆突然抱住脑袋。他开始意识到这辈子算是完了。功名不会有了,妻子儿女亦不会有了,有的只能是青灯黄卷!果然不出惠道士所料,未过几天,皇宫里还真地查问来了。呼呼啦啦一大群太监和锦衣卫,马蹄踏破山门。太监高声叱呼:“谁是知观?快领那姓陈的小道士过来!”
惠道士当下就瘫软了,哭咧咧骂道:“你这畜生,你这****不如的东西!你克死了你的爹、你的娘,这又要把你舅我克死呀!”他不想挨砍头,干脆吊死留个囫囵尸首吧!就往梁上拴绳索,往索套里伸脑袋。倒是陈正莆比较沉着,抱住他舅道:“舅啊,这事全是我闹的。有道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我就说是我偷着钻进来,拿刀逼你这样做的。有罪我也是首犯,或许不会判你的死罪呢!”
陈正莆随即从从容容走出来,气宇轩昂凛然答道:“我便是陈正莆,陈正莆便是我!一切事情与惠观主无碍!你们要做什么?”
太监说:“找的就是你。跟我们走吧!”陈正莆被带走后,惠道士想着这孩子荒唐至极,只为好奇便搭上条性命,叫我怎么对地下他的母亲我的姐姐解释呢?便暗自垂泪。不想门被一阵风刮开,一个旺鲜鲜活生生的陈正莆又站在了他的面前。
“正莆,这可是你吗?”惠道士战战兢兢地问。没错儿,的确是陈正莆。殊不知,马皇后叫他去,并不打算砍他的脑袋,只是细问了生辰八字。问过之后,马皇后竟是特别的高兴。原来事有凑巧,恰赶上皇太子朱标有恙——他身子骨自小就不强,皇后听人说只要给太子寻个“替身”,顶替他去道观当道士,夜夜伴着神仙,小鬼们便不会索他命去。皇后存有此意。问了问陈正莆的八字,恰是跟要寻的“替身”相符,当下便发了懿旨,让陈正莆做了朱标的替身。陈正莆去的时候是小绳缚在了马上,回来时却坐了太子的肩舆。随来的太监还带来了钦赐的银印和蟒玉。此外还有赏赐紫虚观的财帑。
陈正莆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夜之间身价百倍。紫虚观也借此提高了它在禅林中的地位。只是惠道士天生没福,他被这意外之喜冲昏了头脑,当场中风,闹得半身不遂。未过几年,他果然就被他的外甥给克死了。
陈正莆自然成为观中的主持。他聘请画匠描摹了自己的身子,但空着头部,送到宫中,再由宫中画家补上太子的脑袋。这便凑成了一幅完整的人像,被视为“太子的图影”。然后他把这“太子的图影”供奉在了紫虚观的藏经阁上。
陈正莆原以为做道士太苦。大谬也!这也要看是怎样的道士。靠着“太子替身”的招牌,不时地讨得些朝廷的赏赐,且香火也比以往兴旺了些,陈道士足可以吃香喝辣了。
陈正莆原以为做道士太难。大谬也!凭他天资颖慧,过目成诵,对道教经典一看便懂,且能有独到的见解。更不消说,他生就的一条好嗓儿,斋醮诵唱优美动听,他身段儿也好,步罡踏步时着实令人赏心悦目。总之做道士的一套学问他很快便研究得精透了。
陈正莆原以为做道士太无聊。大谬也!其实道观是社会交际的最佳场所,常会有五花八门、三教九流的朋友找上门来。或饮酒,或品茗,或弈棋,或听琴,或吟诗,或论剑……更不消说还会交流导引、按摩、辟谷、炼丹特别是房中之术。生活多姿多彩,比头悬梁锥刺股地对付科考要有趣多了。
当然,最有趣的还是女人。女人们看上去都那么正经,似乎摸她一把便会上吊殉节,其实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而越是大家闺秀、诰命夫人,倒显得格外大方。比如那位有美人痣的太子妃吕娘娘,他曾与她面对面说话儿,嗅到过她的体香,甚至捏过她的酥手!谁能相信?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但俗话说“灯下黑”,明亮的灯光下偏有神秘的黑影,看似最严密的地方,往往最是松懈,不堪一击。而敢于冒险的人,往往石破天惊,成就伟业。
陈正莆捏过吕妃的酥手后曾疯狂地在山沟里跑,在雨水里浇,仰天长啸,恨不能将这秘密告之天下。过后一想,却也不值得怎样的。因他毕竟只是捏了捏手而已;倘有机缘,能吻一吻她那颗紧挨香唇的美人痣,那才会死而无憾呢!
陈正莆热切地盼望着能有那么一天。这一天说来也就来了。那是前年的高秋九月十五,一个细雨蒙蒙云也缱绻的好日子。初一、十五,按当地风俗进山烧香的人较多,但这天山门外早贴出告示,说东宫吕娘娘要来烧香,闲杂人等一体回避。其时马皇后早已崩逝,贵妃郭娘娘虽说是“摄六宫事”,但对太子妃的事情一向懒得过问。吕娘娘跟太子说一声要去紫虚观烧香。太子想起来他还曾在紫虚观“出家”了的,觉得实有必要对此观的元始天尊奉献一下,不但允准,还吩咐随吕娘娘伺候的黄太监多带些赏赐。于是,吕娘娘的仪仗车舆排山倒海般向紫虚观进发了。
在紫虚观里,陈道士领着众道人早已做好了各种准备。神像光彩闪闪,殿堂一尘不染。道士们全都沐浴过,洁洁净净,喜气洋洋,静等着拿吕娘娘的赏钱。一位叫素灵的小道童,见观主急头挠脚摩拳擦掌的模样,憋不住吃吃地笑。陈正莆听见了,便嗔他一声:“休只管笑,到时候莫出了差错儿!”
素灵知道知观心里想的是什么。便问:“还跟以前的法儿?”
陈正莆想了想说:“娘娘毕竟不是凡人。你瞧我的眼目行事吧!”
说话间吕娘娘的銮驾已到山门之外,陈正莆早率众道士们跪迎。娘娘下得以红油绢雨轿衣遮着的凤轿,先进入观外专设的“行幢”(或曰帷幄殿)里易服,然后仍乘凤轿,一直被抬到三清殿门口。此时道士们多隐去了,只剩了陈正莆和那位小道童。两个宫女将娘娘搀出轿来,再随同陈正莆和道童进入殿内。宫女们随即退出。殿门隆隆闭合,隔开了两个天地。
殿内烛光荧煌,香烟氤氲。吕娘娘恭恭敬敬进香,跪伏于锦垫。吕娘娘正眯目喃喃着向神像诉说着什么的时候。蓦地一声轻叹:“唉!”倒使她微吃一惊。她闹不清这声轻叹是由哪尊神像发出的。它在殿内游走,回荡,久久不息。娘娘忽然就感到了几分悲哀与自怜。她知道,在神灵面前你想隐藏什么都是不可能的。
娘娘备受太子的冷落。她内心的寂寞,或许只有神灵知道。
当陈正莆过来搀扶她的时候,说句“娘娘请起”,顺势捏了她的手。她感到伸过来的那手热乎乎、温润润的。上一回,也是在扶她从锦垫上立起的时候,这手也被他捏过。但那回的捏,说不上有意或无意。当时她毫无防备,也便没有任何的感觉。只是在整理裙裾欲移步出殿的工夫,她有意无意地向旁边瞟了一眼,恰与他射过来的目光相遇。犹如电光火石般地撞击,轰然间使她一阵晕眩。幸亏黄公公喊一声:“娘娘起——驾——了!”她才恢复了常态,坐进凤轿。
在凤轿里,她才觉出手上被捏过的地方火辣辣地疼。“这贼道,忒是大胆呀!”她十分恼怒,觉得所受的侮辱不可思议亦不可饶恕。但同时她也颇感奇怪,莫非这贼道就不怕死吗?他不知道他侮辱的是谁吗?那一刻她真想停住凤轿,让人一条索子将贼道拴来,乱棍打死;至少是剁去他那只贼手!然而转念一想,惩罚了他,对自己又会有什么好处?况且这种事情,她该如何向太子诉说?她掀开轿帘,往走过的路上望去,但见一片翠微,薄雾缭绕,神秘莫测。随着轿的颠簸,她有一种腾云驾雾的感觉。以后这种感觉便时常在睡梦中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