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论结束,所有人都在感慨方才韦、魏二人学识之渊博,论答之精彩。阿蛮见人散了,提着果篮笑意盈盈的向他们走去。
韦、魏两人相互拜礼,虽政见不同却都是有识之士,彼此欣赏,相谈甚欢。韦玄成道:“刚刚弱翁兄的话似乎意有所指?”
魏相的笑自信而骄矜:“那少翁兄觉得小生嘲讽了谁呢?”
“你这狂生,傲骨与傲气并存,当心日后吃亏。”韦玄成微笑,眼中尽是赞许之色,“我知道你为典属国抱不平。可上官公前朝有功,霍公今世维稳,桑公更是充盈了国库。他们都是忠心社稷的肱股之臣,你不应如此含沙射影。”
“苏公出使匈奴二十年不肯降。但回到汉朝后,只为典属国。然而霍子孟的属下、长史杨敞并无功劳,却被升为搜粟都尉。霍光如此专权放肆,难道不是亲戚朋党根据于朝廷吗?”魏相说到此处有些激动,“似苏武这般的民族英雄未曾得到优待,而杨敞这样懦弱无能、尸位素餐之人居然身居高位......”
“彭!”魏相没等把话说完,忽然觉得胸口一震,就听到有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低头一看,方才竟是个红彤彤的大苹果砸来,摔在地上时磕坏了一角,露出白色的果肉。
魏相拾起苹果,看了看,疑惑喃喃:“柰子?”一转头,却见是位蛾眉倒蹙,杏目圆睁的小姑娘正愠怒,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魏相被她的美貌吸引了。曲眉丰颊,明眸皓齿,暗香盈袖。少年郎的心脏忽然猛烈的跳动起来,刹那间,他只觉得自己从前的书都白读了,竟无以言眼前丽人十分之一的娇俏玲珑。
她提着一个大果篮,上面的方巾掀开一半,露出鲜红色的果品。红得就像她此刻恚怒的面色,而绯色的衣袖下却掩盖不住微微发抖的手指,她的指尖是冰冷的。
阿蛮娇艳欲滴的粉唇抿成了一线,看起来十分平静,甚至没有一丝表情。可就是这样的平静,却让韦玄成不禁打了个哆嗦——天知道阿蛮是个多么爱笑的女孩!
瞧清了她的神采,魏相却忽然心口“倏”的疼了一下,不是被苹果砸中的痛楚,而是自心底泛起了一阵寒意。魏相看着眼前这个消失了甜美酒窝的女孩,突然有种说不出的难过,胸口闷的喘不过气来。
阿蛮摇摇走到魏相面前,丹唇轻启:“无知竖子,你敢说杨公懦弱无能,尸位素餐?”
“好不客气啊。”魏相掸了掸衣袂,看着眼前的小美人突然起了兴致。而阿蛮拿苹果砸他的举动引得一众士子围观,他更是不想丢了面子。
“此等上好紫柰,是用来吃的,可不是砸人的。”魏相掂了掂手上的苹果,又放回篮中,负袖而立,满是不屑与轻蔑:“小姑娘这般容止,失礼得紧。”
阿蛮闻言,眼中怒意更盛。韦玄成觉得情势微妙,忙打圆场:“阿蛮,算了吧。弱翁有口无心。”
“玄成哥哥,我知你为难。但辱及家人,是绝不能轻易饶过的。”阿蛮冷冷开口,转而又对魏相道,“公子方才辩论精彩,不知小女子可否讨教一二?”
“小娘子请讲,在下一定奉陪到底!”魏相饶有趣味的盯着她,专注的目光却使旁侧围观的韦玄成暗暗叫苦,心道:真是对冤家!
“你说杨公是权臣心腹,所以属于亲戚朋党之流。你说杨公懦弱无能,所以是无功受禄之辈。”阿蛮侃侃而谈,清丽的姿貌,不俗的谈吐都令魏相为之眼前一亮,“可杨公早在孝武一朝便出仕做了军司马,食朝廷俸禄,何曾是一个人的私臣?
更何况,就算他在本朝发迹,是隶属大将军府的属官,却也只是属臣,不是奴才!哪里来的朋党赏职!”
魏相眼中光芒更盛,赞许:“姑娘若为男子,定当位列朝堂啊!”
“杨公一直是大将军的幕僚,因为人谨言慎行,所以在孝武皇帝托孤之后受到赏识,得以提拔。
他是赤泉侯杨喜的曾孙,太史令司马迁之婿。出身显贵,名门之后。做博陆侯的长史倒也无妨,可治粟都尉是专司军粮筹措的要职,以他谨小慎微的个性,若是下面上报了什么灾祸,他会不会为了业绩好看,充耳不闻,牺牲将士性命也未可知啊。”
“杨公绝不是这样的人!”阿蛮袖下攥紧了拳头,极力争辩,“杨公为人轻财重义,清正廉洁。为官多年,从未贪污。其人严谨认真,办事一丝不苟,军粮筹措,与他而言,不过是能力可及的小事罢了。”
“可是他并没有突出的业绩,没有为朝廷立过大功,我甚至听说,霍公有意明年让其位列九卿。升迁速度如此之快,岂不寒了人心?小妹妹,别忘了苏武牧羊之艰辛,李广难封之委屈啊!
他现在就可以在短短四年间,连升三级。那以后的高官厚禄,甚至封侯拜相,难道不全靠霍光提拔吗?”
“这。。。”阿蛮一时语塞,不知所措。因为她自己心里也清楚,义父办事只是中规中矩,做官和普通人一样的在熬资历。真要说什么功劳和才华,那真是远远不及苏武、李广的。
“可他绝不是懦夫,你不能有辱长者的尊严。”阿蛮忽然抬眸,目光灼灼。那坚定的神情,看得魏相的心都跳露了一拍,不知不觉已被眼前这个娇俏的小人儿吸引。
“你说杨公软弱无能。可他不懦弱,更非无能!”阿蛮字字铿锵有力,不遗余力的去维护家人,“杨公是高门子弟,不输傲骨。他从未向权贵折腰,你怎能轻言仁懦?”
阿蛮的眼眶渐渐湿润,竟缓缓打开了一件尘封多年的往事:“当年,太史公替投降匈奴的李陵辩护,受审入狱之时,他的女儿英深感大祸临头,于是就劝母亲和两个哥哥立即逃离京城,以防不测。这时,司马公的夫人随清娱自然想要带着儿女一起逃走,可英出于对未婚夫敞的思念,决定留在京城,去杨府避难。
这时,杨家的公子敞面临两个选择。其一,交出身为罪臣之女的未婚妻,讨好皇帝和外戚。其二,倾杨氏世代侯门将相之家的赫赫声威,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
后面的故事,我想公子已经猜到了吧。故事里那个名英的女子,便是如今搜粟都尉杨敞的夫人司马英。
当年尚无官职,赋闲在家的杨公尚可以连李广利兄弟的面子都不给,如今又哪里会是你口中的仁懦之徒?”
“这。。。”这次轮到魏相说不出话来,此等秘辛是他绝不可能听闻的,若早知道这个故事又怎会嘲讽杨敞,只怕敬佩他是个绝世好男人还来不及呢!
魏相心中愧怍,倒也坦荡。忽然正色,垂袖一揖,拜到:“是我失言,向小娘子和杨公赔罪。”
阿蛮微微一笑,小孩心性却是改不了,微微上翘的嘴角早已暴露了一切。故意转过身不理他,将果篮递给韦玄成:“这是夫人教我转交给韦公的拜帖和礼物,下个月就能去府上叨扰,请教经学了。”一边说还一边特意拿出了那个砸过魏相的苹果,神情俏皮可爱,“这个磕坏的,我就拿走了。”
韦玄成失笑:“你啊,真是太过顽皮了。孝廉第一的士子在你面前,都煞尽了威风!”
“呵呵”阿蛮掩唇轻笑,悄悄抬眸瞟了一眼魏相,又转瞬垂首,轻轻道:“那竖子活该!”说罢,粉面含春万福行礼,笑着转身离开。
魏相看着女孩的背影,觉得心仿佛也跟着走了。他恍惚片刻,回过神后问到:“她是谁?怎么对杨家的事这么了解?司马夫人何时生过女儿?”
韦玄成侧身笑道:“果然是一物降一物啊!认识你这么久,我可是第一次见到辩才独步的魏弱翁,也有哑口无言的一天啊!”
“少恭维我了!论辩才,天下谁人会是萧望之的对手?你我都不过蝼蚁尔~”魏相倒是丝毫不受他调侃影响,“那姑娘到底是谁啊?”
“杨家的养女,阿蛮。无名无姓,只有一个司马夫人取的小字,蛮。”韦玄成轻笑,“司马夫人生次子时伤了身体,无法再育。杨公夫妻恩爱,府上没有其他姬妾。为成全夫人儿女双全的夙愿,也不知是从哪里抱来的小丫头!
阿蛮身世凄苦,是个无父无母、无名无姓的弃婴。杨公本想让她姓杨,夫人却一直想为她找到亲生父母。这才迟迟没有取名,只有一个乳字。却不曾想一叫十余年,不仅是杨家的两位公子对小姑娘爱若珍宝,就连我们这些世交的哥哥,也都是极宠这个小妹妹的。”
“蛮。哈哈,人如其名,性子还真是又娇又蛮啊~”魏相看着阿蛮消失的方向若有所思,“虽娇蛮,却可爱。更重要的,是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