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拍打着他脚下的石崖,海风轻拂着他的脸,港湾的海岸呈不规则的弓形,海浪被防坡提挡住了,山脉蜿蜒曲折,隐藏在里面的小屋排列在山峰之中,向前伸展,古老的郊区公园里很僻静,在秋风中发抖的树叶落在了杂乱的小径上。
一个波斯老马佚载着保尔来到这里。他扶着这位奇特的乘客下车时,情不自禁地说:“你为什么到这里来?这里没有姑娘,也没有剧院,只有胡狼在这儿转悠……你来这里做什么?我真不明白,你还是回去吧!”
保尔付完车费,老人走了。这里空无一人。保尔在坐在海边的长椅上,脸朝着阳光,太阳已不怎么灼人了。他来到这里,想打算一下自己今后的生活。应该拿定主意了。
他的再次到来更激化了丘察姆家的矛盾。老头子听到他又来了,非常恼火,在家里又吵又闹。保尔率先反抗。老头子没有料到会遭到妻子和两个女儿的强烈反对,所以从保尔第二次来到的那天起,这一家就分开了,双方各不相让。通向老两口房间的过道已经钉死,柯察金租了一间厢房。房租已预先付给了老头。他好像是平静下来了,由于两个女儿再也不用他养了。
由于种种原因,阿尔宾娜还和老头住一起。老头子从不上年轻人的屋里,他不愿见到那个他不愿看到的人,然而在院子里他却像火车头似的,噗噗噗地大声喷烟,用以说明他才是这里的主人。
老头子曾当过鞋匠和木匠,现在他把板棚收拾出来,有时间就干点活,挣点钱。他很快把工作台放置在保尔的窗户下面,有意找保尔的麻烦。他敲打钉子,心里得意极了,他明白,这样会影响保尔看书。
“看着吧,我一定要赶走你……”他经常小声嘟哝。在远方,轮船喷出的烟柱像乌云一样漂散。一群海鸥向海面冲去。柯察金低下头,回想起来。他的一生,从儿时一直到现在,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现。他这24年生活得如何?好呢,还是不好?他一年又一年地回忆,像法官一样检查着自己的一生。令他满意的是他这一生还算充实。当然,由于粗鲁、年轻,更多的是由于无知,也犯了很多错误。但最重要的一点是,在残酷的斗争年代,他没有偷懒,在夺取政权的战斗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并且在革命的红旗上,也染着他的几滴鲜血。
我们的旗帜在全世界飘扬,
红旗飘扬,壮丽辉煌,
我们的热血像火一样放出光芒……
他低声念着这首他十分热爱的歌词,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老弟,你还没有忘掉你的英雄浪漫主义。连用普通简单不过的东西你都常常要给它加上一层朦胧美好的色彩。老弟呵,你唯一少的是辩证唯物主义的钢铁般的推理。同志,要生病嘛,50年之后也不算晚呀,然而现在,现在正是学习的最佳时期。眼下重要的是活下去,真******。我为什么这么早就倒霉了呢?”他十分伤感地想着,五年来第一次粗鲁地骂人了。
难道他能料到会有这种大难临头吗?老天可是给了他一个强壮有力,勤劳的身体。他记得,小时候他跑得特快,同风比赛,爬起树来像猴子那样迅速,四肢有力、肌肉发达的身子可以飞快地从一根树枝跳到另一根树枝上。只是在****的年代需要人们付出超越常人的体力,经受超常规的勿忙。他慷慨地献出了自己的全部体力,献给了以燃烧的火焰照亮他整个生命的战火。他献出他所具有的一切,到了24岁,正当他处在青春年少的时候,正当胜利的欢乐把他推到充满了创造幸福的生活顶峰的时候,他却倒下了。他没有马上倒下,而是如同一个无畏的战士一样,紧咬牙关,跟上正在胜利进攻的无产阶级的钢铁大军。在精力没有全部消失之前,他不离开队伍。现在,他被打败了,他不能再在前线坚持战斗,唯一可走的就是进后方医院。
在还有精力时,他总是在队伍里。现在他的身体不行了,不能再战斗了,唯一的路就是去医院。他还记得,在华沙周围的激战中,有个战士被击中了,从马上摔下来,摔倒在地上。同志们急忙包扎好他的伤口,把他交给医护队,又继续向前冲锋,去追敌人。这个骑兵连并没有由于倒下一个战士而停滞不前。为了伟大的祖国进行斗争时,就是如此。当然,也有例外,他就见过连腿都没有的机枪手,坐在机枪车上坚持战斗,他们是让敌人胆怯的战士,他们的机枪给予敌人的是死亡。他们凭着钢铁般的毅力和百发百中的枪法成为各个团队的骄傲。可是这样的人很少。
现在,他的身体完了,回去工作是不可能了。他该如何是好呢?他终于从巴扎诺娃口中知道了真正的病情:应当有思想准备,将来他可能会遇到更可怕的事。那么,究竟应该怎么办?这个难题一直折磨着他。
既然他没了战斗能力,活着对他还有什么意义?在今天,在凄凉的明天,他拿什么来证明自己不是白活了呢?用什么来填补自己的生活呢?只是吃、喝和呼吸吗?单单作为一名无能为力的旁观者,看着同志们奋斗吗?就这样成为这个队伍的负担?
因此他想起了基辅无产阶级的领头人物叶夫根尼娅·博什,这位久经考验的地下工作者,却由于患肺结核,不能再继续工作,不久前自杀而死。她在简短的遗言中讲清了自杀的原因:“我无法接受生活对我的施舍。不可避免成了我们党的一个病人,我认为已没有必要再活下去。”那他也得毁掉这背叛他的肉体,怎么样?……该不该毁掉这个背叛自己的肉体?只要向自己开一枪,便什么都解决了!过去能够生活得很好,现在就应当能够及时结束这个生命。一个快要死的战士要自杀,谁又能说什么呢?
勃朗宁手枪在口袋里被他习惯性地握着,他缓缓地把手枪拿了出来。
“谁会想出你能轻生?”枪口讥讽地看着他。保尔把手枪放在膝上,痛声地骂了起来:“老弟,这算是英雄吗?什么时候都能干掉自己。这是摆脱困境的最可耻的一种办法。克服不了困难,就一死了之。对于懦夫而言这是最好的出路了。你有没有试着去打倒生活呢?挣脱这个束缚,你尽全力击败困难了吗?你是不是已经忘了,在沃伦斯基新城旁边,一天发起17次冲锋,最后还是排除万难打下了那座城市吗?收好手枪吧,不要告诉别人这件事。即使生活到了困难的顶峰,我们要更多地做对别人有益的事,使生命更有意义。也要勇敢面对它,不要放弃。”
他朝大路走去。他坐了一个赶着四轮马车进城的人的车。在十字路口他买了一份本地的报纸。报上写着一个通知:要城里的党员到杰米扬·别德内依俱乐部开会。深夜保尔才赶回家。他在会上发表了演说。他没有料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的演说。
达雅还没有睡觉,她着急的是保尔出去这么久还没回来。他怎么啦?他去哪里了呢?今天,她发现保尔一直生机勃勃的眼睛里有一种痛苦的神色。他很少谈自己的事,不过她觉察到,他很痛苦。
现在有人敲门。她穿上衣服,跑去给他开门。廖莉亚已经睡了。不停地说着梦话。
“我真担心你啊。”保尔一走进门廊,她就悄声对他说。使她高兴的是,保尔还是回来了。
“达尤莎,我没有什么的。怎么,廖莉亚睡了吗?你清楚,我现在一点也不想睡。我想把今天的事情给你说说。我们上你屋里去吧,会惊醒廖莉亚的。”保尔也小声地说。
达雅有点为难。深更半夜还跟他聊天,这不太好吧?假如让母亲知道了,她会怎么想呢?可又不能直说,要不然他会生气。再说,他到底想讲什么呢。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已经向自己房里走去了。
“没错,达雅,”他们在黑暗的房间里,面对面坐着离的很近。保尔压低声音,开始说道:“有时我都奇怪生活的变化竟然这么大。这些天来,我情绪一直很坏。我不知道,我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才能活下去。我这一生中从来没有像这几天那样苦闷,感到这一生算是完了。可是我终于在矛盾中解脱出来,作了个决定,内容是这样的,我告诉你,你可别惊讶。”
保尔把自己最近一段日子的痛苦以及想法都告诉了她。
“大致就是这些了。下面谈最重要的事了。你们的家庭问题才刚刚开始,你应该解脱出来,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应该体验生活。既然我已经卷进这件事,那就让我们一起做完。现在你我的个人生活都不快乐,我决定给它燃烧。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你愿意嫁给我吗?”
达雅一直很紧张地听,最后的一句话,吓得她一哆嗦。
“我并不让你现在答应我,达雅。你要全面地仔细考虑一下。你一定不明白,怎么一点过程都没有,就马上说这种事呢?可说那些甜蜜的话有什么用!好姑娘,我把自己的手伸给你,就放在这里。要是这次你信任我,你是不会上当的。我有很多你所需要的东西,反过来你也有很多我所需要的东西。我下定决心了:我们的结合要一直延续到你成为一个和我差不多的人。我一定要做到这点,要不然我就没有什么价值了。在这以前,我们不应当毁坏我们的结合。不过,假如你成熟了,你就可以放大胆去做,不受束缚。谁知道呢,或许有一天我会变成一个完全残废的人。你要明白,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也决不干涉你的自由,不连累你。”
他稍停了一下,又继续真诚而体贴地说:“现在,我把我的友谊和爱情都给了你。”
他一直握着她的手,心情很平静,好像她已经同意了。
“你不会不要我吗?”“达雅,口说没什么用。你只要坚信一点:我绝对不会背叛朋友的……但愿他们也别背叛我。”他痛苦地讲完了他的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这让人太难以置信了。”她回答说。
保尔站起来说:“达雅,睡吧,天快亮了。”他回到房间,没有脱衣服,一靠在床上,便睡着了。保尔的房间里,靠窗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几摞从党委图书馆借来的书,一大叠报纸和几本写得满满的笔记簿。还有从房东那借的一张床、两把椅子。通向达雅房间的那扇门挂了一幅俄国地图,上面插着黑、红两色的小旗。当地党委允许保尔借阅党委资料室的书,还让这里最大的图书馆馆长指导他学习。不久,从那里他借回很多的书。廖莉亚奇怪的是,保尔从早到晚一直读书、写字,只有吃饭的时候才休息一会。每天晚上,他都和这姐妹俩在廖莉亚房里聊天,他还时常讲他学过的知识。
深夜了,老头子走到院子里,时常都能看到这个不受欢迎的房客的窗缝里透出一线灯光。他踮着脚,轻手轻脚地走到窗前,朝里面瞧,总看见保尔在刻苦读书。
“别人都睡了,可这里的灯整夜亮着。大模大样,好像他才是这里的主人。连丫头也敢反抗了。”老头子很恼火地想着。
8年来,保尔首次不担任一点职务,很多时间他都是没有事做。他怀着一个初学者的坚强决心,疯狂地读书。一昼夜可以埋头读上18个小时。假如不是达雅,那么长此以往,真的很难预料他的健康情况。幸好有一天,达雅好像不经意地对他说:
“我已经把衣柜挪到其他地方了,现在你能够打开那扇门了。如果你有什么事要和我商量,可以直接进来,不用再穿过廖莉亚的房间了。”
保尔脸上有了幸福的光彩。达雅快乐地对他轻轻一笑——他们的结合太美好了。
半夜的时候,老头看不见厢房的亮光,可母亲却发现了女儿的喜悦。那双燃烧着爱情之火的亮晶晶的眼睛下面有两条很明显的暗影——这是整夜不睡的痕迹。吉他的琴声和达雅的歌声时常从小屋里传出来。
达雅得到了爱情,她既高兴,也苦恼,就像这本应该是不属于她的。每一个轻微的动静都会使她胆颤心惊,她都以为是母亲来了。她总是担心,万一有人问她,为什么一到晚上就把房门用钩子扣上,那怎样回答呢?保尔看出了她的想法,温柔地劝说她说:“你怕什么呢?要知道如果细想想,我和你就是这里的主人。你好好睡吧!别人无权过问我们的生活。”
她甜甜地睡在了爱人的怀中。保尔久久地倾听着她的呼吸声,生怕惊醒了她的好梦而一动也不动;他对这个女孩付出了真情。
姐姐是第一个知道达雅秘密的人,从那以后,姐妹俩保持着距离,然后母亲也猜到了原因。她清醒起来,她没想到保尔会这么做。
“达尤莎和他不合适,”有一次她对廖莉亚说,“这件事到底怎么样了呢?”
她很烦,但又不敢去和保尔谈一谈。年轻人开始寻找保尔了。小房间里有时十分拥挤,蜂群般的嗡嗡声经常传到老头子耳里。有时他们还齐声歌唱:
我们的大海一片荒僻,整日整夜不停地叫嚷……有时唱起了保尔最爱听的歌曲:无边世界被泪水洒遍……工人党员的积极分子也来这里共同学习。保尔写信给当地政府,要求做点宣传工作,党委就命他组织这个小组。保尔就是这样打发时光。
现在,保尔的双手又能工作了,而生活呢,他经过几番艰难,又向着一个新的目标前进,这个目标就是学好文化知识,重新回到岗位。
每次发病他都很惊恐,害怕这些麻烦事会影响他发展自己的事业。
突然,那个倒霉的大学生若尔日领着妻子从莫斯科回家。他住在沙皇时代曾做过律师的岳父家里,经常回来同母亲要钱。
若尔日的归来使这个家庭关系越发紧张。他一下就站到父亲一边,而且还同那个有反苏维埃情绪的岳父一家勾通,使用手段,想把保尔赶走,让达雅同他断交。
若尔日归来两周了,廖莉亚在挨着的区谋了个职,她带着母亲和儿子一起走了。保尔和达雅也搬到了遥远的海边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