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霞升起,暖暖的阳光洒落在红瓦上,呈现一片琉璃似的色泽。
龙山村前的大榕树下,正有一十五六岁的少年坐在树杈上,看一本发黄的厚书,书面上的“封神演义”已渐看不清。少年身体瘦弱,眉目清秀,透着一股书卷气,但星辰一样的眸子又使他多了种坚毅。
……
这个少年叫李青衣,据说祖父是满清的一名秀才,革命起,家道中落。好不容易熬到新中国建立,安稳日子没过几日,又被扣上了“四旧”的帽子。
精神和肉体上的折磨,使老爷子不久后即撒手人寰。家产抄没,值钱的玩意儿一样没剩下,唯独留下了一本老爷子常翻的《封神演义》和两个书香满溢的名字—李沧海、李青衣。
是他为独子和未谋面的孙子起好的名字,也许老爷子预感到,会有个可爱的小孙子吧,只不过没想到过程会增添许多波折。
李沧海少年而立,立志不倒其父之辙,认为读书在多,不如力气一把,自己改名为李力。
李力是个粗人,做事踏踏实实,舍得卖力气,喜结朋友,在生产队里也是堂堂一人物。
虽说是个粗人,但当初老爷子去世时他也十岁了,由是经受了几年老爷子思想的教育。就是这几年教育的影响,使李力的眼光看得比一般人要远。
随着生产承包制和改革开放的到来,李力凭着过人的见识,率先在村里承办了酒厂和建筑队,使得李家是最先富裕起来的一批人。
生意一至扩展到县城里,在30岁时也建立了家庭,媳妇是邻村的美人,张馨娥。夫妻恩爱,不久后生了个女儿。夫妻俩倒也欢喜,准备再生个儿子继承家业。
只不过连续七八年,张馨娥的肚子也不见动静,眼瞅着进入九十年代,计划生育施行。
张馨娥怀了个男孩,正赶上计划生育严打得那几年,李力咬牙交了几万的超生罚款,又花了七八万打通了关系,找好了医院,使得孩子顺利出生。虽说为此,李家家业十不存一,但李力却是高兴的很,李家终有后。
本来从此全家应该幸福美满,但天意弄人,男孩在不到三个月时夭折了,只取了小名,都没有来得及在百日时,继承“李青衣”这个等待了20多年的名字。
李家顿时陷入了沉痛中。由于丧子之痛使李力无意于生意,加之竞争对手的挤压,酒厂也被迫倒闭,李家只剩下勉力经营的建筑队和几亩薄田维持生计,再不复当初荣光。
老天爷也许是故意折腾这家人,在紧巴的日子里,小青衣悄悄出现在了张馨娥的肚子里。在医院检查出来后,李力和张馨娥面临了一个艰难的选择。生还是不生?
生,就得面临巨额的罚款,李家将立刻破碎;不生,虽不知是男是女,但到底是自己的骨血啊,给“他或她”判了死刑,不若给夫妻俩的心口狠狠捅千万刀。
……
“哇……”小青衣顺利来到了这个世上。新生命的出生,李力乌黑的头发却一夜白了。
别说几万,就是几千在那个年代也是巨款了。李力被又得一子的喜悦充斥,又为巨额罚款而焦虑。在尽卖家产后,筹得款项还差很多。不得已,李力向亲戚朋友借,有的借了,有的不借,哪怕一分钱。
李力本来就是个快意恩仇的人,一怒下和不少亲戚朋友彻底断了交情。那夜,李力彻夜未眠,做出了一个决定,代价是满头的银发。
……
一家人连同上初中的女儿踏上了开往甘肃的绿皮车,在车上站了三天三夜后,终于到了金昌,被老爷子当年的一个学生接到。踏上站台的那一刻,李力抱着儿子往东方深深看了一眼,如果可以,谁又愿意背井离乡?
……
“呼呼来了,呼呼来了。”
稚嫩的声音响起,小青衣扭着小屁股跑向门口。
“叫叔叔,不然不给你。”
一个戴着眼镜拿着一串葡萄的斯文男人笑道。这就是老爷子的学生,吴笙。
“呼呼,呼呼。”“哈哈哈。”
男人大笑着把小青衣一把抱起,用修长的手指在小青衣的脸上使劲揉了揉,在小青衣不满的嘟囔中,把葡萄送到他的眼前,小青衣的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扭捏得拿过葡萄,却没有马上就吃。
男人也不见怪,知道他要和爸爸妈妈、姐姐一起分着吃,心里不禁感慨。
“吴兄弟来了?快快,进来坐。小娟,快给你叔叔沏茶!”张馨娥穿着一身青布衣服从屋里走了出来。长时间的操劳,使刚过四十的容颜看起来像是五十岁的人。
过早斑白的鬓角,岁月烟火深深刻下的皱纹,膀大腰圆,丝毫看不出当年村里第一美人的样子。吴笙见此,不由又是一阵感慨。
吴笙走进这间破旧的三间瓦房,抬头就看到了背有些弓的李力正站在堂内。李力头发依旧雪白,脸型不再是当年坚毅的线条,皮肤有些松垮,细细的纹路里是风沙刻下的黑色污渍,早已经洗不掉了。
“老哥,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事情没有办成。”吴笙当先开口道。
“麻烦老弟了,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个结果,但还是让老弟去试试,这几年全靠老弟的辛勤照顾,李某人真是万死难报老弟大恩!”李力咧嘴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开口道。
“李兄这是说的哪里话,老师对我的恩情又岂是万死能报答的?恩师如父,李兄就是我兄长,以后不要再提这些了。”吴笙摇头道。
这时候李淑娟端着两碗茶进来了,道:“吴叔叔,爸爸你们喝茶聊。”
吴笙赶忙接过,说了声“好”。
李力将茶碗慢慢放到桌子上,望着出门而去的女儿对吴笙道:“吴兄弟待我如亲兄弟,那李某人也不矫情了,吴兄弟就是我亲弟弟。只是近来,我已感到身体越来越差,怕和兄弟喝酒的日子不多了,只是我这女儿已断学三年,青衣还没有户口,眼瞅着也要到上学的日子了。”
吴笙赶忙接过,道:“李兄长就是不听兄弟劝,不要我的钱财,去粮站当搬运工,身体怎么能受得了?”
李力道:“兄弟为了小兄已经破费了不少,给小兄全家一个落脚之地,做得够多了,怎么能继续受兄弟的钱财?况且兄弟也有家小,小兄从来就是个粗人,有的是力气。”
“但李兄的病……”
吴笙道,“没事,兄弟,我有一事要和你商量。”
李力话头一转突然道。“哦?李兄有事就说,兄弟立即去办。”
吴笙道。“我想回山东了……”
……
小青衣满三岁了,从小就透着一股坚毅,不知道是不是老爷子在天上的祝福?
李力看着活泼可爱的儿子,下定决心要给他办上户口,要他上学。
如今听说计划生育已不似当年那么紧了,交上罚款应该能给儿子办上户口,这几年省下的加上四处筹借的应该够了。
于是一家人又踏上了开往山东的列车,李力眉头上的皱纹似乎都浅了些。
临行前一家人和吴笙一家人聚了下,李力和吴笙都喝醉了,小青衣小手一直抱着吴笙的腿喊着“呼呼”。
下了火车,稍微吃了点东西,就紧赶慢赶,终于到了龙山村。
看着那依旧葱郁的大榕树,熟悉的村落,还有不远处寂静的小龙山,眼泪在张馨娥和李力眼眶里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