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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以后的日子我很少见到罗切斯特先生。早上他似乎忙于事务,下午接待从米尔科特或附近来探访的绅士,有时留他们共进晚餐。当他的伤势好转到可以骑马时,便经常骑马外出,也许是回访,经常到深夜才回来。在这期间,连阿黛勒也很少见到他。我同他的接触,只限于在大厅里、楼梯上,或走廊上偶尔碰面。他有时高傲冷漠地从我身边走过,远远地点一下头或冷冷地瞥一眼,承认我是存在的,而有时却很有绅士风度,和蔼可亲地鞠躬和微笑。他情绪的无常并没有使我生气,因为我明白这种变化与我无关,他情绪的不稳定完全是与我无关的原因。

一天有客来吃饭,他派人来取我的画夹,无非是要向人家展示我的画。绅士们走得很早,费尔法克斯太太告诉我,他们要到米尔科特去参加一个公众大会。但那天晚上有雨,天气恶劣,罗切斯特先生没有去陪客人。他们走后不久,他便打铃,传话来让我和阿黛勒下楼去。我梳理了阿黛勒的头发,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我自己穿上了平时的服装,直到实在不能有修饰的余地了——一切都那么贴身而又朴实,包括编了辫子的头发在内,不见一丝凌乱的痕迹——我们便下楼去了。阿黛勒正怀疑着,不知她的petit coffre 终于到了没有。因为某些差错,它直到现在还没来。我们走进餐室,只见桌上放着一个小箱子。阿黛勒非常高兴,她似乎凭直觉就知道了。

“Ma boite!Ma boite!”她大嚷着朝它奔过去。“是的,你的‘boite’终于到了,把它拿到角落去,你这位地道的巴黎女儿,你去掏你盒子里的东西玩儿吧。”罗切斯特先生用深沉而颇有些讥讽的口吻说,那声音是从火炉旁巨大的安乐椅深处发出来的。“记住,”他继续说,“别用解剖过程的细枝末节问题,或者内脏情况的通报来打搅我,你就静静地去动手术吧——tiens toi tranquile,enfant;cornprends tu?”

阿黛勒似乎不用提醒,她已经带着她的宝贝退到了一张沙发上,这会儿正忙着解开系住盖子的绳子。解开绳子揭起银色包装薄纸,就大声嚷着。

“Oh!ciel!Que c'est beau!”随后便沉醉在兴奋的沉思中。

“爱小姐在吗?”这位主人发问了。他从座位上欠起身子,回过头来看着门口,我仍站在门旁。

“啊!好吧,到前面来,坐在这儿吧。”他把一张椅子拉到自己椅子的旁边。“我不大喜欢听孩子咿咿呀呀,”他继续说,“因为像我这样的老单身汉,他们的喃喃细语,不会引起我愉快的联想。同一个娃娃面对面度过整个晚上,让我无法忍受。别把椅子离那么远,爱小姐,就在我摆着的地方坐下来——当然,要是你乐意。让那些礼节去见鬼吧!我老是把它们忘掉。我也不特别喜爱头脑简单的老妇人。话说回来,我得想着点我的那位,她可是不能怠慢的,她是费尔法克斯家族的,或是嫁给了这个家族中的一位。毕竟血是浓于水的。”

他打铃派人去请费尔法克斯太太,很快她就到了,手里提着编织篮。

“晚上好,夫人,我请你来做件好事。我不想听阿黛勒跟我谈礼品的事,可是她肚子里有好多话要说,帮帮忙,听她讲讲,并跟她谈谈,那就是你最大功劳。”

确实这样,阿黛勒一见到费尔法克斯太太,就把她叫到沙发旁,马上在她膝头摆满了她‘boite’中的瓷器、象牙和蜡制品,同时用她所能掌握的蹩脚英语,不住地加以解释,诉说自己有多开心。

“哈,我成功地扮演一个好主人的角色,”罗切斯特先生继续说,“使我的客人们各有所乐。我也应该全心全意关心自己的乐趣了。爱小姐,把你的椅子再往前拉一点,你坐得太靠后了,我坐在这把舒舒服服的椅子上,不改变一下位置就看不见你,而我又不想动。”

我按照他的吩咐做了,尽管我愿意呆在阴影里。但罗切斯特先生却是那么直接地下命令,似乎立刻服从他是理所当然的。我已作了交代,我们是在餐室里。为晚餐而点上的枝形吊灯,使整个房间如节日般光彩照人,熊熊炉火通红透亮,高大的窗子和更高大的拱门前悬挂着华贵而宽敞的紫色帷幔。除了阿黛勒低声的交谈(她不敢高声说话),以及谈话停顿间隙响起的敲窗的冷雨,一切静悄悄的。

罗切斯特先生坐在锦缎面椅子上,显得同我以往看到的大不相同,既不那么严厉,更不是那么阴沉。他嘴上浮着笑容,眼睛闪闪发光,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呢?我不敢肯定,我以为可能是的。总之,他正在饭后的兴头上,更加健谈,更加亲切,比之早上冷淡僵硬的脾性,显得更为轻松。不过他看上去仍旧十分严厉,他那硕大的脑袋靠在椅子隆起的靠背上,壁炉的火光照在他犹如花岗岩镌刻出来的面容上,照亮他又黑又大的眸子——因为他有着一双乌黑的大眼睛,而且很漂亮,有时眼睛深处似乎有某种变化,如果那不是柔情的话,至少也会使人有这种感觉。

他凝视着炉火已经有两分钟了,而我也用同样的时间在打量着他。突然他回过头来,看到我正盯着他看。“你在仔细看我,爱小姐,”他说,“你认为我长得漂亮吗?”

要是我经过仔细考虑的话,我本应当对这个问题作出习惯上含糊、礼貌的回答,但不知怎地我还没有意识到就已经冲口而出:“不,先生。”

“啊!我敢打赌,你这人有点儿特别,”他说,“你的神态像个小nonnette,怪僻、文静、严肃、单纯。你坐着的时候把手放在面前,眼睛总是低垂着看地毯(顺便说一句,除了利箭似地扫向我脸庞的时候,譬如像刚才那样),别人问你一个问题,或者发表一番你必须回答的看法时,你会突然直言不讳地回答,生硬而且唐突。你的话是什么意思?”

“先生,怪我太直率了,请你原谅。我要说的是,像容貌这样的问题,不是轻易可以下结论的,应当说人的审美趣味各异,漂亮并不重要,或者诸如此类的话。”

“你本来就不应当这样来回答。漂亮并不重要,确实如此!原来你不过是要缓和一下刚才的无礼态度,来抚慰我使我心平气和,而实际上你是在我耳朵下面狡猾地捅了一刀。讲下去,请问你发现我有什么缺点?我以为我也像别人一样有血有肉。”

“罗切斯特先生,请允许我收回我第一个回答。我并没有出语伤人的意思,只不过是说走了嘴。”“就是这么回事,我以为是这样。不过你要对此负责。你就找我的毛病吧,我的前额使你不愉快吗?”

他抓起了横贴在额前的波浪似的黑发,露出一大块坚实的充满智慧的额头,但是却缺乏那种本该有的仁慈敦厚的迹象。

“好吧,小姐,你认为我是个傻瓜吗?”“绝对不是这样,先生。要是我反过来问你是否是个慈善家,你也会认为我粗暴无礼吗?”“你又来了!又捅了我一刀,并且还假装拍拍我的头。那是因为我曾说我不喜欢同孩子和老人在一起(轻声点儿!)。不,年轻的小姐,我虽不是一个一般意义上的慈善家,不过我有一颗良心。”同时他指着据说是表示良心的突出的地方。幸好对他来说,那地方很明显,使他脑袋的上半部有着使人注意的宽度。“此外,我曾有过一种原始的柔情。在我同你一样年纪的时候,我是一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偏爱羽翼未丰、无人抚养和遭遇不幸的人,但是命运却一直打击我,甚至像用手揉面似地揉我,可是现在我庆幸自己已像一个印度皮球那样坚韧了,尽管透过一两处空隙还能渗透到里面。在这一块东西的中心,还有一个敏感点。是的,我这个样子还能有希望吗”?“希望什么,先生?”

“希望我最终从印度皮球变回普通血肉之躯吗?”“他肯定是酒喝多了,”我以为。我不知道该如何来回答这个怪异的问题。我怎么知道他是不是有可能被转变过来呢?

“你看来有些迷惑不解,爱小姐你虽然并不漂亮,就像我并不英俊一样,但这种迷惑的神情却同你十分相符。此外,这样倒也好,可以把你那种搜索的目光,从我的脸上移开,而忙着去看毛毯上的花朵。那你就迷惑下去吧,年轻小姐,今儿晚上我有些爱凑热闹,也很健谈。”说完,他便从椅子上站起来。胳膊倚在大理石壁炉架上。这种姿势使他的体形像面容一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他的胸部宽阔得出奇,同他四肢的长度不成比例。我敢肯定,大多数人都会认为他是个丑陋的男人,但是他的举止却无意中流露出明显的傲慢,在行为方面又那么从容自如,对自己的外表显得那么无所谓,又是那么高傲地依赖其他内在或外在的特质的力量,来弥补自身魅力的缺乏。致使你一瞧着他,就会不由自主地被他的漠然态度所感染,甚至茫然地对他的自信表示信服。

“今天晚上我有些爱凑热闹,也健谈,”他重复了这句话,“这就是我要请你来的原因。炉火和吊灯还不足以陪伴我,派洛特也不行,因为它们都不会说话。阿黛勒稍好一些,但还是达不到标准。费尔法克斯太太也是如此。而你,我相信合乎我的意愿的,要是你愿意。第一天晚上我邀请你下楼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就使我迷惑不解。从那时候起,我已几乎把你忘了。脑子里尽想着其他事情,顾不上你。不过今天晚上我决定轻松些,抛开纠缠不休的念头,回忆一下愉快的事儿。现在我乐于把你的情况,进一步了解,因此你就说吧。”

我没有说话,却代之以微笑,既不特别得意,也不顺从。

“说吧,”他催促着。“说什么呢,先生。”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说的内容和方式,全由你自己来选吧。”

我还是端坐着,什么也没有说。要是他希望我是为炫耀一番而说,那他会发现他看错了。我以为。“你怎么不说话,爱小姐。”

我仍旧一声不吭。他向我微微低下头来,匆匆地投过来一瞥,似乎要探寻我的眼睛。“固执?”他说,“而且生气了。噢,这是相同的。我提出要求的方式,荒谬而近乎蛮横。爱小姐,请你原谅。实际上,我永远不想把你看作下人。那就是(纠正我自己),我有比你强的地方,但那只不过是因为年龄上大20岁,经历上相差一个世纪的必然结果。这是合理的,就像阿黛勒会说的那样,et j'y tiens。而凭借这种优势,也仅此而已,我以为请你跟我谈一会儿,转移一下我被苦苦纠缠在一起的思想,它像一根生锈的钉子那样正在腐蚀着。”

他已纡尊降贵作了解释,近乎道歉了。我对他的屈尊俯就并没有无动于衷,也不想显得如此。“先生,只要我能做到,我是乐意为你解闷的,十分乐意。不过我不能随便谈个话题,因为我怎么能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呢?只好请你提问吧,我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一个问题是,你同不同意,基于我所陈述的理由,我有权在某些时候稍微专横、唐突或者严厉些呢?我的理由是,按我的年纪,我可以做你的父亲,而且有着多变的人生经历,同很多国家的人打过交道,漂泊了半个地球。而你却是太太平平地跟同一类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

“你喜欢怎样就怎样吧,先生。”“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或是说,你的回答很使人恼火,因为含糊其辞——回答得确切些。”“先生,我并不认为你有权使唤我,仅仅因为你年纪比我大些,或者比我阅历丰富——你所说的优越感在于你对时间和经历的利用。”

“哼!回答得到爽快。但我不这么想,我认为与我的情况绝对不同,因为对两者的有利条件,我毫无兴趣。更不必说没有充分利用了。那么我们暂且不谈这优越性问题吧,但你必须偶尔听候我吩咐,绝不能因为命令的口吻而不满或伤心,可以吗?”

我微微一笑,暗自思忖道,“罗切斯特先生也真有点奇怪——他好像忘了,付我30镑年薪是让我听他吩咐的。”

“笑得好,”他立即抓住了转眼消逝的表情说,“不过还得开口讲话。”

“先生,我在想,有哪些主人不怕浪费时间问他们雇佣的下属,会不会因为被吩咐而生气和伤心。”

“雇佣的下属!什么,你是我雇佣的下属。哦,是的,我把给你年薪的事儿给忘了。好吧,那么咱们属于雇佣关系,你同意让我拿出点威风来吗?”

“不,先生,绝对不是出于那个理由。而是你忘掉了雇佣观点,却关心你的下属处于从属地位心情是否愉快,我完全肯定这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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